一0四
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呛得邓鑫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靠里墙的一扇小窗户透进点灰蒙蒙的光,在地面上投下一小块光斑。靠墙摆着一张老式的木板床,床板有些松动,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被褥,边角处磨出了毛边;床对面是一张掉漆的方桌,桌面裂着一道缝,四条腿有两条用砖头垫着,才勉强保持平衡;最显眼的,是墙角那台老式的cRt电视机,外壳发黄,屏幕上还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福字——那是多年前的春节贴的,红色早已褪成浅粉色,边角卷着边。
“家里乱,地方小,你别嫌弃。”王小明局促地搓着手,手指上沾着泥灰,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找个干净的凳子让他们坐,翻了半天,才从床底下拖出两个缺了角的塑料凳,用袖子反复擦了擦凳面的灰尘:“将就坐,平时也没人来……”
邓鑫元刚坐下,塑料凳就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连忙扶住凳面。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打补丁外套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头发里掺着几根显眼的白发,额头上刻着细密的皱纹,塑料袋里装着几颗蔫蔫的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泥点——她是王小明的妻子刘秀芬。两个孩子紧紧跟在她身后,男孩大概七八岁,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蓝色外套,袖口卷了好几圈,叫王晴宇;女孩五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衣服洗得发白,鞋子前端破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叫王晴雷。看到邓鑫元和谭云喜两个陌生人,他们怯生生地躲在刘秀芬身后,只敢露出半张脸,好奇地打量着。
“这是我老婆,秀芬。这是我儿子晴宇,女儿晴雷。”王小明站起身介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像是觉得让家人以这样的模样见人,丢了脸,“秀芬,这是我高中最好的同学,邓鑫元和谭云喜,特意来看看我们。”
刘秀芬连忙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笑容打招呼:“哎呀,快坐快坐,一路过来累了吧?我去烧点热水,你们喝口暖暖身子。”她的笑容里带着生活的疲惫,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洗洁精泡沫。
“不用忙了,嫂子,我们不渴。”邓鑫元看着两个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的糖果,递到两个孩子面前,“晴宇,晴雷,叔叔给你们带的糖,拿着吃吧。”两个孩子抬头看了看刘秀芬,见她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糖果,攥在手里,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小明,你跟我说说,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邓鑫元收回目光,语气沉重地问道,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当年那个爽朗的少年,如今活得这样窘迫。
王小明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床板又“吱呀”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盯着自己蜷缩的右手,慢慢说起这些年的日子:“当年我接了我爸的预制板厂,头两年生意还行,附近盖房子的多,订单排得满满的,我还想着扩大规模,再添几台机器。谁知道这几年现浇技术越来越火,没人要预制板了,厂里的货堆得像山一样,卖不出去。工人工资、材料钱欠了一屁股,我爸急得脑溢血,瘫在床上,每天都要吃药,这又是一笔开销。”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后来没办法,我把厂里的机器、货车全卖了,家里的冰箱、洗衣机也卖了,才把欠工人的工资发齐,把材料商的债还了。本来想着再找个活干,可我这右手……”他抬起右手,手腕无力地垂着,手指蜷缩成一团,像一截变形的树枝,“当年被砍伤后,神经没接好,后来又没钱做康复治疗,现在彻底废了,连拿个碗都费劲。找了几十家工厂,人家一看到我这手,都摆摆手说不要,有的连门都不让我进。”
“后来社区的干部可怜我们,给我办了低保,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够一家人吃饭。我就去附近的工地上帮人看材料,晚上睡在工棚里,一个月能赚一千多;有时候工地上没活,就去捡点废品,卖个几十块钱,凑凑孩子的学费。秀芬也在附近的小餐馆洗碗,从早上十点忙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一千五,除去房租和我爸的药钱,勉强够糊口。”他说着,看了看躲在刘秀芬身后的两个孩子,眼里满是疼惜和自责,“晴宇和晴雷到了上学的年纪,本来想送他们去县城读书,那边的学校好,可学费、生活费太贵,一年要好几万,我们实在拿不出,只能在镇上的小学读。孩子穿的衣服,都是邻居家孩子穿过的旧衣服,晴雷上次看到隔壁小女孩有个芭比娃娃,回来哭了好几天,拉着我的手问‘爸爸,我什么时候也能有娃娃’,我都没敢告诉她,爸爸买不起……”
邓鑫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想起高中时,王小明把省下来的早餐钱塞给他,说“你别总不吃早饭,对胃不好”;想起那个暴雨夜,王小明为了给他摘几个李子,宁愿自己摔在泥里,被刀砍伤右手;想起当年王小明攥着钢笔,笑着说“以后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如今,这个为他拼过、伤过的兄弟,连女儿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小明,对不起。”邓鑫元哽咽着说,声音里满是愧疚,“这些年,我一直在学校忙工作,没联系你,不知道你过得这么难。当年你为了我……要是我那时候能多问问你,你也不会……”
“嗨,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王小明笑着摇头,想打断他的话,可眼里的泪水却在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当年给你摘李子,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你没关系,你别往心里去。再说,那李子确实甜,你当时不也吃得挺香嘛,还说‘小明,这李子比城里的好吃’。”他故意说得轻松,想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可嘴角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谭云喜在一旁看着,也红了眼眶,他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块钱,递到王小明手里:“小明,这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别让孩子跟着你受苦。”
“不行,云喜,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怎么能要你们的钱。”王小明连忙推辞,把钱往谭云喜手里塞,“我能养活自己,不用你们帮忙……”
“拿着!”邓鑫元从钱包里拿出三千块钱,和谭云喜的钱叠在一起,硬塞进王小明手里,语气坚定,“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晴宇和晴雷的。你要是不拿,就是不把我们当同学,不当兄弟。晴宇要穿新衣服,晴雷要芭比娃娃,这些钱,刚好够给他们买,你总不能让孩子连个心愿都实现不了吧?”
王小明看着手里的五千块钱,又看了看邓鑫元真诚的眼神,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攥着钱,手不停地发抖:“鑫元,云喜……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个没用的老同学,还记得晴宇和晴雷……我……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我们是兄弟,不是吗?兄弟之间,不用客气。”邓鑫元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和当年一样有力,“你等着,这钱只是暂时的,我一定帮你找出路。”
王小明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谢谢”。
临走时,刘秀芬非要把塑料袋里的青菜塞给他们,说“自家种的,没打农药,你们带回去尝尝”,邓鑫元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车子驶出津关街时,邓鑫元从后视镜里看到,王小明一家还站在路口,挥着手,王晴雷手里攥着那叠钱,小脸上满是期待,大概是在想着心心念念的芭比娃娃。邓鑫元擦了擦眼泪,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王小明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不能让当年那个为他拼过、伤过的兄弟,一辈子困在这泥泞里,更不能让晴宇和晴雷,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
谭云喜看着邓鑫元泛红的眼眶,拍了拍他的胳膊:“别太担心,咱们一起帮他,总能想出办法的。”邓鑫元点点头,望向窗外——江风依旧冷冽,但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那是对兄弟的承诺,也是对当年那份情谊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