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山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清爽,吹过山脊,拂动秀秀汗湿的额发。她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俯瞰着脚下层林尽染的峡谷。城市远在天边,缩成一片模糊的灰色轮廓。只有在这里,在这需要耗费体力才能抵达的高度,她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感受到一种纯粹的、不依附任何人的存在感。
四十岁的人生,仿佛是从这片山峦开始,才真正属于她自己。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打破了山间的宁静。秀秀没有立刻去接。她深吸一口气,完成了一组深呼吸,才不慌不忙地掏出来。是助理小陈发来的消息,提醒她晚上有个重要的客户招待晚宴。
“已准备妥当,准时到。”她简短回复。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思绪也像放归山野的马,不由自主地奔驰起来。一个月前的那场颁奖典礼,聚光灯打在脸上的灼热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优秀企业家”——这个头衔沉甸甸的,是对她过去十几年摸爬滚打的总结,也像一枚印章,盖在了她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上。
她想起上台前,主持人介绍她白手起家的经历,话语里充满了励志的传奇色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白手”背后,是怎样的荒凉。父亲为了生活,自杀,留下债务和职责;母亲也心脏病走了。为了所谓的“互相帮衬”,她嫁给了王雨生,弟弟田强强娶了王雨雨,一场换亲,像一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两对年轻人的未来。
王雨生……这个名字像山风里夹杂的一粒沙,硌得心里不舒服。他消失得很彻底,连同那份作为父亲的责任感。关于明明和暖暖的抚养费,她从未想过向他开口。不是宽容,而是某种极致的骄傲和疏离——她的孩子,她秀秀养得起,也养得好。那个人,就让他彻底成为过去式吧。
走到山脚,坐进车里,空调的暖风瞬间包裹住她。手机又响了一下,这次是弟弟田强强发来的微信语音。点开,是侄儿田梓涵兴高采烈的声音:“姑姑!我这次月考又是年级前十!爸爸说让你周末来家吃饭,庆祝一下!”
后面跟着田强强的话:“姐,雨雨做了你爱吃的腊肉,周末有空就过来吧。梓涵想显摆一下他的成绩单。”
秀秀笑了笑,回复了一个“好”字。弟弟一家,是她为数不多的亲情牵绊。只是每次见到弟媳王雨雨,她总会不经意地想到那个消失的王雨生,想到那段被捆绑的岁月。梓涵比明明和暖暖大,懂事得更早,那份聪明劲儿,有时会让秀秀心里觉得那是田家的希望。
车子驶回市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城市的喧嚣重新将包围,山间的宁静被压缩成心底一小块坚硬的核。秀秀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目光平静而坚定。她刚刚征服了一座山,而生活,又何尝不是一座需要不断攀登的山峰?只是这一次,她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只为她自己,和她的一双儿女。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获奖消息登报的那个下午,某个城市角落,一个久未响起的号码,收到了一条来自旧相识的短信:“看到没?你前老婆,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张略显潦倒和复杂的脸。
王雨生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刺眼的短信,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油烟和孜然的味道萦绕着他,与短信里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到没?你前老婆,现在可是大名人了。”——阿雅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幸灾乐祸和一种“看吧,你离开我是多大的错误”的潜台词。
就是这个女人,当初用年轻和热烈搅乱了他的生活,用怀孕逼他娶了她,可是呢到头来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和秀秀当初打拼的店也被她霸占,和阿雅离婚后,他带着父母远离了那个充满可笑的人生的城市。
那里那个城市留下他王雨生的笑话。失去了贤惠的妻子,失去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也几乎失去了在老家抬头做人的底气。秀秀的弟弟田强强每次见到他,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能把他刺穿。就连妹妹都看不起他。
他猛吸了一口廉价的香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能怎么办?冲回去,找到秀秀,说“我错了,让我看看孩子”?
他凭什么?
秀秀需要他吗?明明和暖暖还记得他这个爸爸吗?在孩子们心里,他恐怕早就成了一个模糊的、不负责任的符号。秀秀如今是优秀企业家,是登上领奖台的人物。而他,只是一个在夜市摊上守着炭火、浑身油腻的烧烤摊主。
巨大的落差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头刚刚被阿雅挑起的、那一丝不甘的火苗。
“老板,十个肉串,五个鸡翅,快点啊!”客人的吆喝声把他拉回现实。
“好嘞,马上!”王雨生扬声应道,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熟练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油滴落在炭火上,激起噼啪的响声和一阵烟雾。
他得干。得拼命地干。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但绝不是现在这副落魄的样子。他得攒点钱,哪怕不多,至少能给孩子们买像样的礼物,能请他们吃顿好的,能……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败。他得有足够的资本,或者说,至少不是现在这样穷困潦倒,才有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底气,去面对那三个他已经亏欠太多的人。
夜深了,摊位的客人渐渐稀少。王雨生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着桌椅。他掏出那张已经磨损、却一直带在身边的旧照片——那是明明和暖暖三四岁时,秀秀带着他们去公园玩时拍的。照片上的秀秀笑容温婉,两个孩子天真烂漫。那时候,他本该在镜头里的。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放回贴身的衬衣口袋。炭火的余温尚在,就像他心底那点残存的、几乎被自卑和悔恨淹没的念想。
他知道,阿雅的这条短信,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他心里。他可以不理睬挑衅,但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想回去,想看看孩子,想亲口对秀秀说声“对不起”。
尽管前路迷茫,尽管羞愧难当,但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开始疯狂地滋长。他需要的是一个时机,或者说,是攒足一点点面对过去的勇气。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否先把自己的日子折腾出一点点人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