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整,城市的霓虹初上,勾勒出办公大楼冷硬的轮廓。秀秀处理完弟弟公司最棘手的部分,将后续的法律对接和赔偿细则全权委托给赶来的专业律师团队,并安抚好几近虚脱的王雨雨,这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重返属于她的另一个战场。
她甚至没有时间回一趟近在咫尺的家,去换下那身沾染了货运公司门口灰尘、显得格格不入的度假长裙。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仍在疯狂运转,处理着残留的危机信息和即将面对的管理难题。
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一片寂静,与楼下酒店公共区域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秘书早已接到通知,守候在电梯口,看到秀秀出来,立刻迎上前,脸上带着担忧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
“秀总,陈总和张总已经在您办公室等候了。”秘书低声汇报,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您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秀秀摆摆手,接过参茶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不用,让他们久等了,我这就过去。”她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推开厚重的实木办公室门,里面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宽大的办公桌后,属于她的那张高背椅空着,仿佛在无声地强调着她的缺席。而在办公桌前方,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陈总坐在一侧的沙发上,身体前倾,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叠厚厚的彩色打印资料,他脸色紧绷,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膝盖,显然积压着极大的不满和亟待爆发的陈述欲。
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张总经理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握成拳放在膝上,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里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固执。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象征性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电闪雷鸣。
而王一诺,则坐在稍远一些的靠墙沙发上,这个位置巧妙地表明了他暂时“旁观”而非“主导”的立场。他看到秀秀进来,立刻投去关切的目光,但在接触到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极度疲态时,眉头深深蹙起。
“秀总,您总算回来了!”陈总率先起身,语气急切,带着一种“时间就是金钱”的焦灼,“我们必须尽快确定升级方案的具体实施步骤,每一分钟的拖延都是资源的巨大浪费!”
张总也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秀总!您得评评理!他那个方案根本就是胡来!是要把咱们酒店的根都给刨了!”
秀秀走到办公桌后,缓缓坐下。真皮座椅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用指尖用力揉按着两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在持续扎刺,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好了,都坐下。”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试图掌控局面的努力,“一个一个说。陈总,你先简要重申你的核心观点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陈总如同得到了指令,立刻回到他的资料前,语速飞快地再次阐述他的“现代化改造蓝图”。他不再纠缠于细节,而是直指核心矛盾:
“秀总,问题的核心在于管理权责不清和系统落后!张总固守旧有模式,拒绝接受科学的管理工具和数据分析,这严重阻碍了效率提升和品牌溢价!我的方案,第一步就是必须确立新管理体系的绝对权威,打破现有的人情化管理壁垒!否则,所有的投入都将事倍功半!”他的话语尖锐,像一把手术刀,直指张总所代表的“旧势力”。
“你放屁!”张总瞬间被点燃,猛地一拍沙发扶手,霍地站起,脸色涨得通红,“什么狗屁权威!什么科学工具!你就是在排除异己!酒店能有今天,靠的是我们对客人的真心!是靠我们这些老人没日没夜的付出!你一来就要夺权,就要把我们这些功臣都踢开,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他情绪失控,口不择言,积压了数日的愤怒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张总!请注意你的言辞!”陈总也怒了,声音拔高,“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跟不上发展就要被淘汰!这是市场规律!你的那套‘真心’在残酷的竞争面前不堪一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说的是事实!你看看这些数据!看看客户满意度调研的新维度!你们所谓的‘真心’,在标准化、精细化的服务面前毫无竞争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对方脸上。他们争抢着话语权,都将灼热的、充满期待和压力的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的秀秀,仿佛她是唯一的裁判,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决。
秀秀试图开口。她张了张嘴,想说“冷静”,想说“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想让他们看看酒店这些年稳步增长的数据背后,凝聚的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指标……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陈总那张因激动而有些变形的脸,张总那悲愤交加、微微颤抖的身体,在他们身后,是落地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那些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斑,跳跃着,拉扯着她的神经。
弟弟公司门口那些哭嚎的面孔,王雨雨绝望的眼神,医院里可能正在进行的尸检,巨额赔偿带来的资金压力……这些画面与眼前激烈的争吵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形成一片混乱的漩涡。酒店升级的巨额投资,父亲的期望,老员工的情谊与未来,品牌的生死存亡……无数条线索像纠缠不清的毒蛇,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太阳穴的刺痛达到了顶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闷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被迅速抽空,指尖冰凉。
“……够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字。她试图用手撑住桌面站起来,至少,要分开这两个几乎要扭打在一起的男人……
然而,就在她身体前倾,手臂刚刚离开桌面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光线、景象如同被骤然拉闸,彻底消失。她失去了对所有肌肉的控制,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向前栽倒。
“秀秀!”
一直如同猎豹般密切关注着她的王一诺,在她身体晃动的那个瞬间就已经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看着她的眼神失去焦距,看着那曾经坚韧挺拔的身躯无力地滑落……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个箭步冲上前,在秀秀的额头即将重重磕在坚硬的红木办公桌角的前一刹那,险之又险地用自己的手臂垫住了她下坠的头部,另一只手则紧紧揽住了她瘫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秀秀!秀秀!你醒醒!”王一诺单膝跪地,紧紧抱着怀里失去意识、轻得可怕的人儿,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变形。他拍着她的脸颊,触手是一片骇人的滚烫,而她的四肢却一片冰凉。
刚才还争论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陈总和张总,如同被同时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两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脸上血色尽失,写满了惊慌、错愕和无法言喻的愧疚。张总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叫救护车!快!打120!”王一诺猛地抬头,对着吓傻在原地、脸色比秀秀还要苍白的秘书吼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红的恐慌和骇人的厉色。
秘书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手指颤抖得几乎按不对号码。
王一诺不再理会其他人,他小心翼翼地将秀秀打横抱起,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快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怀中的重量那么轻,却又那么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有的矛盾、分歧、雄心壮志,在秀秀晕倒的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她不能有事!绝对不可以!
办公室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个刚刚还在为理念争斗、此刻却如同斗败公鸡般颓然失神的男人,面面相觑,空气中只剩下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