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浅凝步出醉仙居的门槛,檐下的灯笼在她肩头投下一片暖色的光晕,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她并未四下张望,只微微偏头,向着阴影最浓处极轻地颔首。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便自暗处无声步出,如寒刃归鞘般精准地停在她身侧。
寒无咎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沉寂,只映出她一人的轮廓。
姚浅凝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滑入他微凉的掌心,轻轻握住。
那动作熟稔得像是一种本能。
她随即抬眼,望向尚站在醉仙居门口的穆琯玉,唇角弯起一个明快的弧度。
“琯琯,我先回住的小院了。”
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了某件事后的松快。
话音未落,她空闲的那只手抬至耳边,指尖极快地在耳垂上轻轻一捻。
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动作,却是一个只有她们彼此才懂的暗号。
有事虚拟空间联络。
做完这个动作,她不再多言,牵着寒无咎的手,转身便朝着东边那条青石板路走去。
她的步伐轻快,寒无咎则沉默地紧随其后,身影与她紧密相依,很快便融入了流动的夜色与灯火之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穆琯玉站在醉仙居门口,静静地望着姚浅凝离开的方向片刻,才缓缓收回目光,侧过头,看向一直沉默守候在旁的苏清荷。
“刚才的都听到了吧。”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她深知以苏清荷的本事,隔着一扇门听清她们的对话易如反掌。
苏清荷微微颔首,月白色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拂动,神色是一贯的温润,只是那双春水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嗯。”
“‘伪神陨落,真神加冕’。姚姑娘……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他的评价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种纯粹的陈述。
穆琯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似是而非。
“这件事,交给你了。”
“寻找或塑造那个‘伪神’,引导他崇拜,再安排一场足够震撼的‘陨落’……这些细节,你来把控。”
她信任他的能力,更信任他执行她命令的决心。
苏清荷对此并无意外,似乎早已料到这个任务会落到自己肩上。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顺却并不卑微。
“是。我会着手物色合适的人选,并设计好每一个环节,确保……最终能达到‘加冕’的效果。”
他的应答毫不犹豫,
然而,沉默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抬眸,目光落在穆琯玉被灯火勾勒的侧脸上,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
“只是,琯琯……”
“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攻略卡里姆?”
他的问题问得含蓄,但穆琯玉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如此复杂的精神操控,是否已经超出了单纯完成任务的需要?
穆琯玉闻言,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灯火照亮了她脸上那抹近乎妖异的、带着强大掌控欲的笑容。
“清荷,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看着一个骄傲不羁的灵魂,经历信仰的崩塌与重建,最终将另一个人奉若神明……”
“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具美感的事情,不是吗?”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表达了她对这个过程本身的欣赏和享受。
苏清荷静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近乎沉迷的光彩,片刻后,他眼底最后那一丝复杂的情绪悄然隐去,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沉寂。
他缓缓垂下眼帘,唇角重新漾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润的笑意。
“我明白了。”
“的确……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不再追问。
无论她是出于任务,还是出于某种更深层的、对掌控人心的迷恋,他都会为她完成。
他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利刃,也是她所有计划的执行者。
这就够了。
“我会尽快办好。”
他轻声补充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体贴。
“夜凉,我们也回去吧。”
————
江南昭王府。
一年的时间,萧景珂将自己彻底浸入权谋与鲜血的泥沼。
他以铁腕与冷酷,将沐家庞大的暗卫势力一寸寸碾碎、重塑。
那些曾心怀叵测、倚老卖老的旁支长老,如今非死即臣,残存的也早已匍匐在他脚下,成为他手中最听话、也最锋利的刃。
他周旋于皇帝萧景瑜层出不穷的试探与阴谋之间,如同一尾游弋于惊涛骇浪中的玄鱼,表面看似惊险万分的避让与妥协,实则每一步都落在他早已预料、甚至引导的棋局之上。
他织就重重迷雾,将穆琯玉的踪迹彻底掩盖其后,让萧景瑜伸出的触角一次次徒劳无功。
白日的他是昭亲王,是沐家说一不二的家主,算计、权衡、杀伐、布局……这些事占据了他所有清醒的时间,几乎成了他呼吸的本能。
可每当夜深人静,殿内只剩他一人时,那层坚冰般的外壳便骤然碎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内里。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玉佩,冰冷的玉石触感,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起她。
想起她指尖带着药膏,抚过他旧伤痕时那微凉的触感;想起她故作凶狠、眼带威胁时,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的那点狡黠光亮;想起灯塔之上,她纵身跃下时那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无声却刻入他骨髓的“求我啊”;想起冰河边,她冷冽如刀的眼神和比刀刃更伤人的话语;更想起最后那一刻,她看着他时,那双眸子里彻底湮灭熄灭的光,和胸前那片他亲手逼出的、刺目得让他永世难忘的血红……
心口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比任何刀剑造成的伤口都更难以忍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酸涩与痛楚强行咽下。
我做到了吗?姐姐……
他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问着那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
守护穆琯玉,没有彻底疯掉,没有毁掉一切……
他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枚愈合的玉佩再次捏出裂痕。
这样逼迫自己冷静,权衡,忍耐……这样,算不算是……学会了你要的守护?
可即便学会了,你又在哪里?
这份他强行刻入骨血里的“成长”,这份他用日夜不息的痛楚和思念换来的“克制”,又该展示给谁看?
就在几乎被无边的孤寂吞噬时,窗外一只来自西境势力的渡鸦,精准地落在了他的窗棂上。
萧景珂骤然抬眼,眼底的迷茫与痛色在瞬间被凌厉所取代。
他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取下渡鸦腿上的细小竹管,倒出里面的字条。
他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简单却清晰。
[西境阳江东街落花小院]
十个字,烫进他的眼底,烫进他几乎死寂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
一年来的沉寂、压抑、刻骨的思念和近乎自虐的克制,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唯一的、炽烈的出口。
是她吗?真的……找到了?
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扑来,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切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惧。
万一不是呢?万一是陷阱?万一是另一个徒劳的希望?万一……她不愿见我?
最后这个念头刺得他五脏六腑都痉挛般地疼起来。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无论如何,必须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那是刀山火海,是专门为他设下的炼狱,他也要去!
他不能再等,一刻也不能再等!
这一年,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忍耐。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而急促的弧线。
“夜枭!”
他的声音低沉而迅疾,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寂静的宫殿,精准地唤出暗处护卫的首领。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面前。
“备马!最快的马!西境阳江,即刻出发!”
“令玄字队暗中随行,清除沿途所有可能的眼线,不得有误!”
“是!”
夜枭没有任何疑问,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执行命令的速度与他主人此刻的心情一样急如星火。
萧景珂甚至没有耐心再走殿门,他身形一纵,直接掠至窗边,手掌在窗棂上一按,人已如离弦之箭般跃出窗外,稳稳落在院中。
冷风瞬间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血液中沸腾的灼热。
他仰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那轮冷月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急迫的色彩。
马蹄声很快在王府侧门外急促响起,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不安地踏着步子。
萧景珂甚至等不及侍从完全稳住马匹,便一把夺过缰绳,翻身而上,动作流畅而迅猛,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
“驾!”
马鞭未曾真正落下,只是凌空一甩,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
骏马如同懂得主人心意般,长嘶一声,瞬间撒开四蹄,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沉沉的夜幕,朝着西境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要去见她。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