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确认是蛊毒作祟后,萧景澄立刻调整了应对之策。
他命人封锁消息,暗中召集医师与蛊毒专家,试图在局势失控前斩断这阴毒的链条。
可这蛊毒远比他预想的更为诡谲顽固,不仅未能根除,反而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身体。
此刻,他独自靠在凌安城临时书房冰冷的椅背上,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胃部传来熟悉的、刀绞般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转,牵扯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强撑着执笔批阅军报,字迹却已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侵蚀下逐渐模糊,眼前的舆图、烛火开始晃动、重叠。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荒凉破败的冷宫。
夕阳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那人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他看见穆琯玉就站在不远处,面容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看着他,眼神依旧是那般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穆姐姐……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她说过,要强大,要勇敢,要无情。
每一个字,他都刻在了骨头上,融进了血液里。
他照着做了,摒弃了软弱,斩断了不必要的仁慈,甚至学会了将恐惧和痛苦也一并压抑。
他以为这样就能无坚不摧,就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甚至……去争夺那至高之位。
可为什么,此刻他会觉得这么累?
累到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胃里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提醒着他这具肉体凡胎的脆弱,而蛊毒的阴冷更如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意志。
母亲死后,他便再未允许自己在人前流露半分真实情绪。
无论是太后祖母的审视,还是朝臣将领的试探,他都以一张温顺或冷漠的面具应对。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习惯了将所有的酸楚、恐惧、甚至是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思念,都死死摁在心底最深处,任由它们在那里发酵、灼烧。
可如今,在这仿佛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昏沉时刻,那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孤寂感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眼睛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逼退那不该有的软弱。
“我不能倒下去……”
他对自己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若知道……定会失望的。
可那个她的身影,在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入臂弯,试图抵御那从内部蔓延开来的寒冷与剧痛。
外间或许能听到他压抑的、极轻的抽气声,但绝不会有人看到,这位年仅十四岁便已手握权柄、在凌安城竖起勤王大旗的七皇子,此刻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意识模糊的边缘,独自对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煎熬。
喉咙里再次涌上腥甜,他强行咽下,只觉得那灼热一路烧灼到心底。
原来,即使学会了所有的狠绝与算计,在生死面前,他依然会害怕,依然会……想起那个亲手将他推入这漩涡,却又给了他唯一一点微光的女人。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无力,也让他心底那点不甘的火焰,微弱地,却又顽强地,燃烧起来。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廊下的灯光快步走入,带着夜风的微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萧景澄在朦胧中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到令他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萧景澄!撑住!”
冰凉的手指抚摸上他的额头,那触感真实得让他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一瞬。
逆着光,他看清了那张脸,清冷如画的眉眼,紧抿的唇线,以及那双总是沉静无波,此刻却映着跳动的烛火、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急切的眼眸。
是穆琯玉。
呵……又是幻觉吗?
自从她离开后,这样的幻影出现过太多次。
在无数个被胃疾折磨的深夜,在独自权衡生死的瞬间,在他几乎要被沉重的担子压垮时,她总会这样出现,带着那熟悉的、让他安心又心痛的气息。
可这一次的“幻觉”,似乎格外真实。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冷梅的独特清香,穿透了满室的血腥与病气。
是梦……也好。
心底有个声音在叹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
他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分辨真实与虚幻,累到只想在这一刻,卸下所有的防备和伪装。
他想了她那么久,在每一个咬着牙硬撑的日夜,在每一次呕血后独自擦拭嘴角的时候。
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思念,如同暗流,早已在他心底汇聚成汹涌的潮水,只是被他用理智的堤坝死死拦住。
而现在,在这生死边缘,堤坝裂开了缝隙。
就让他放肆这一次吧,就这一次。
抓住这幻影,说出那句从未敢宣之于口的软弱。
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抬起沉重如铁的手,猛地攥住了那只抚在他额上的手腕。
触手冰凉而纤细,却带着真实的骨骼感。
他握得那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生怕一松手,这唯一的浮木就会消失。
“穆姐姐……”
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脆弱。
“我好累……”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感到一种近乎解脱的酸楚。
那双强行压抑着所有情绪、早已习惯冰封的眼眸,此刻不受控制地泛起浓重的红,视线迅速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挣扎着想要夺眶而出。
他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途者,将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汲取着那一点虚幻的慰藉。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狠绝,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濒临极限的痛苦和孤独中,对着记忆中唯一的光,露出了最柔软、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