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新挖的渠沟,卷起些许潮湿的泥土气息,与远处工地上依稀传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张远声独立于田埂之上,指尖摩挲着那封来自“汇通堂”的信笺,纸张冰凉,但其上的字句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先生若欲寻得长久稳妥之经销,汇通堂或可为您分忧解劳…”
言辞客气,却字字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市侩的精明。这并非简单的商业邀约,更像是一张试探虚实的请柬,背后藏着的是对“张家烧春”这块肥肉的贪婪。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初具雏形的沟渠,投向西安府方向灰蒙蒙的天际。工程的艰难、邻村的掣肘、税吏的刁难、乃至这西安商人的觊觎……一切麻烦皆因这“酒”而起,也皆因实力不足以守护它而生。
“长久稳妥…”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依靠一个唯利是图的商号?绝非长久之计。将希望寄托于他人鼻息之下,无异于饮鸩止渴。
真正的“稳妥”,只能来自于更高处,来自于能让汇通堂背后势力都忌惮不已的力量。
心意已决。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庄内,对迎面而来的赵武沉声道:“赵叔,备车。再挑一名机灵可靠的弟兄,明日一早,随我赴西安府,去会一会这位孙掌柜。”
“东家,恐是鸿门宴。”赵武眉头紧锁。
“是宴,总要赴的。不去,怎知席上坐着的是豺狼,还是可借之梯?”张远声眼神锐利,“我们此去,不为缔约,只为观风色,听声响。你要多看,多记,尤其是留意他与官府中人往来的蛛丝马迹。”
次日清晨,骡车再次吱呀呀地驶离张家庄,只是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隐秘的黑市货栈,而是西安府内颇负盛名的“一品楼”。
“听雪轩”雅间内,暖香袅袅,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汇通堂老板孙世仁一身簇新绸缎袍子,面庞红润,未语先笑,亲自为张远声斟上一杯琥珀色的金华酒。
“张贤弟,请!尝闻贤弟乃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酿出那般烈如刀、醇如浆的‘烧春’,实乃神乎其技!”孙世仁笑容可掬,话语热络,眼神却如剔骨刀般细细打量着眼前这过分年轻的对手。
张远声起身谢过,浅尝辄止,神色平静:“孙掌柜过誉了。雕虫小技,不过是庄户人家为了筹措修渠银钱,不得已琢磨出的笨法子,难登大雅之堂,怎比得上孙掌柜这金华酒名动天下。”
“诶~贤弟过谦了!”孙世仁摆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贤弟那‘烧春’,乃是酒中异数,前所未见!其性烈,其味醇,军中好汉、边地客商,乃至城中豪绅,必趋之若鹜!此乃一座挖不尽的金山啊!”他描绘着广阔钱景,话锋却随即一转,带上几分推心置腹的忧色,“只是…贤弟可知,这西安城内,水深浪急。似这般点石成金之术,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无得力臂助,只怕…怀璧其罪,反受其累啊。”
软硬兼施,图穷匕见。
张远声心中冷笑,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丝“忧虑”和“茫然”:“孙掌柜所言甚是…学生也常为此忧心。只是不知,这西安城内,诸位老父母大人,对此等微末之物,是何看法?若依大明律,这新物之税…”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合作”引向“政策”,从“商业”引向“官府”。
孙世仁呵呵一笑,只当他是害怕官府,宽慰道:“税赋之事,自有章程,贤弟不必过于担忧。我汇通堂在布政使司、府衙都有些门路,些许小事,尚可周旋。”他语焉不详,刻意凸显自己的能量,却又避谈具体倚仗何人。
张远声顺势追问,言语恭维,不断将话题引向更高层的官员——西安知府风评如何?布政使司哪位大人掌管钱粮?乃至试探着问及巡抚杨鹤大人的近况。
孙世仁几杯酒下肚,又在张远声有意的引导和奉承下,不免透出些话来:抚台杨大人正为辽饷和境内流民之事忧心忡忡;藩台(布政使)衙门与府衙并非铁板一块;他汇通堂的背后,隐约站着布政使司某位掌管文书档案的从六品都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世仁再次提起独家经销之议,条件愈发优厚,却也暗藏锋芒,暗示若不能合作,西安城的酒市,怕是再无“张家烧春”的立足之地。
张远声始终不接实质话题,末了,只起身郑重道:“孙掌柜美意,学生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关乎一庄生计,更涉及劝农司水利公务,学生一人难以决断,需回庄与诸位乡老及李劝农使商议后,再给掌柜答复。”他送上那两坛极品“烧春”作为谢礼,言辞恳切,礼数周到,让孙世仁虽心中不豫,却也挑不出错处,只得笑着送客。
离开一品楼,步入寒冷街头,赵武立刻低声道:“有人跟着。”张远声面色不变,低语:“绕去劝农司衙署后门。”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李崇文的名头,他们很快甩掉了尾巴。
回到庄子,张远声立刻求见李崇文,屏退左右,将今日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恩师,情况便是如此。汇通堂背后不过一八品都事,便敢如此嚣张,觊觎之心昭然若揭。若仅满足于此等魑魅魍魉,他日必有更大灾祸。学生有一策,或可一劳永逸,但需恩师鼎力相助!”
李崇文听完,面色凝重,在书房内踱步:“抚台、藩台…那可是封疆大吏!岂是我等能轻易说上话的?此举是否太过行险?”
“恩师!”张远声目光灼灼,“非是行险,乃是求生!如今我等有祥瑞之功打底,有切实水利成效可言,更有这‘烧春’可为抚台解燃眉之急!此非乞求,乃是献宝,是献上一份活民、增赋、固本的奇策!若成,恩师便是抚台、藩台之功臣,前程岂可限量?若不成,最坏也不过是维持现状,我等再另寻他法,总好过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他详细阐述了那份打包的“解决方案”:如何将新种、水利、流民安置、烧春利润捆绑在一起,塑造为一个完整的政绩工程;如何将大部分利润以“捐输”名义直接挂钩军饷或水利,投杨鹤之所好;如何突出李崇文的指导之功。
巨大的风险和巨大的收益在李崇文脑中激烈交锋。他看着眼前少年眼中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深谋远虑,再想到可能获得的仕途飞跃,最终一咬牙,重重一拍桌案:“罢了!便依你之言!本官这就修书,设法通过恩师同年之谊,辗转递话给巡抚衙门王师爷!成败,在此一举!”
接下来的几日,李崇文的书房灯火常明。他与张远声、陈老反复推敲那份即将上呈的《陈情书》与《新种深加工以助饷需疏》,字斟句酌,既要数据翔实,又要文辞动人,更要巧妙地将所有功劳与李崇文的“悉心指导”紧密相连。
庄外,水利工地上,冻土坚硬,开挖进展缓慢,社员们喊着号子,一镐一镐地啃着土地。李家坳派来的人手果然懒散,与张家庄的社员发生了小规模口角,被赵武强势弹压下去。技术的难题也显现出来,一段新挖的渠壁因土质疏松发生了小范围塌方,虽无人伤亡,却延误了工期。
基层的步履维艰与高层运筹的孤注一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夜幕再次降临,李崇文将最终誊写工整、装裱精美的文书用火漆封好,交给一名绝对心腹的长随,叮嘱其明日一早即刻出发,送往西安。
他与张远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压抑不住的期待与焦虑。
“接下来,便是等待了。”李崇文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远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想穿透这重重夜幕,看到那座威严的巡抚衙门内的反应。
“是啊,等待。”他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