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恐慌的味道。渭水北岸,往日里零星散布着炊烟的村庄,此刻已是一片死寂。房屋空空荡荡,水井被巨石填埋,田地里未及完全成熟的粟米被胡乱践踏,只剩下一地狼藉。贯彻到底的“坚壁清野”,让这片土地提前迎来了荒芜的寒冬。
张家庄最高的望楼上,张远声极目远眺,脸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握栏杆、微微发白的手指,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身旁的李崇文,则是不停地擦拭着额角的细汗,尽管天气已带上一丝凉意。
“来了。”张远声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北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灰黄色的尘头缓缓升起,如同缓慢移动的沙暴,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生机。尘头之下,是无数蠕动的人影和旗帜,刀枪的反光在烟尘中偶尔闪烁,如同巨兽鳞甲的寒光。沉闷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无数人喧哗哭喊的嘈杂声浪,即使隔着宽阔的渭水河道,也隐隐可闻。
“过天星”张天琳的大军,终于兵临渭水。
“人数……怕是不止四千。”李崇文的声音有些干涩,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微微颤抖,“老营精锐看来不少,旗号还算整齐。后面跟着的……简直是蝗虫过境。”
那队伍的前部尚算有些行伍模样,但中后部则是浩浩荡荡、拖家带口、被裹挟而来的流民和降兵,乱糟糟一团,哭声、骂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军队看起来更像一股毁灭性的泥石流。
“传令,按第一套方案,击鼓!”张远声收回目光,语气没有丝毫动摇。
“咚!咚!咚!”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在渭水南岸的壁垒后响起,并非进攻的急促,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仿佛巨兽的心跳,安抚着南岸守军紧张的情绪,也向对岸宣告着严阵以待的决心。
北岸,张天琳勒住战马,望着对岸那壁垒森严的庄子和后方隐约可见的工事,又看了看脚下这片被故意毁掉的焦土,虬髯横生的脸上露出一丝恼怒和诧异。
“妈的!这姓张的泥腿子,倒是个狠角色!比官军还难缠!”他骂了一句,挥手喝道,“前锋营,给我找地方渡河!抓几个舌头过来,老子要问问路!”
一批约莫百人的骑兵呼啸而出,沿着河岸寻找水浅可渡之处。然而,他们刚靠近河岸——
“咻!咻!咻!”
十几支弩箭从对岸的芦苇丛、土坡后精准地射出!箭矢又狠又准,当下便有七八骑惨叫着栽下马来。剩余的骑兵大惊,慌忙拨转马头后退,用骑弓漫无目的地向对岸还击,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夜不收!是他们的夜不收!”张天琳军中有人惊呼。胡瞎子麾下的精锐侦骑,如同附骨之疽,早已利用地形隐匿起来。
尝试架设浮桥的工兵更是倒了大霉。每当他们扛着木料冲到河边,对岸总会飞来冷箭,或者从上游突然漂下点燃的柴草船,逼得他们手忙脚乱。偶尔有几个水性好的企图泅渡,不是被水流卷走,便是刚爬上岸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队迅速围杀清除。
一天下来,张天琳大军寸步未过渭水,反而折损了数十名前锋和工兵。士气不由得有些低落,营地里骂声四起。
入夜,南岸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北岸的袭扰才刚刚开始。
胡瞎子亲自带着几个好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泅渡过河,潜入敌军营地外围。他们并不冲击大队,而是专门寻找外围的哨兵、落单的生火小队、甚至摸到马厩附近,用弩箭、匕首制造混乱和伤亡。
一声短促的惨叫,一处篝火突然熄灭,往往意味着一个哨兵的消失。偶尔,一支火箭会精准地射中堆放的草料,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和扑救。
张天琳气得暴跳如雷,派出大量巡逻队,却如同拳头打蚊子,根本抓不到这些来去无踪的影子。整个北岸大营,被一种无形的恐惧和持续的疲惫所笼罩,士兵们无法安眠,神经紧绷。
如此三日,张天琳大军被牢牢钉死在渭水北岸,进展缓慢,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他们想象中的一鼓作气、肆意抢掠并未发生,反而像是撞上了一只浑身尖刺的铁乌龟,无处下口,还不断被暗处的毒蝎叮咬。
渭水南岸,壁垒之后。赵武巡视着防线,看着虽然疲惫但眼神坚定的士兵,对张远声道:“大人,疲敌之计初见成效。贼寇锐气已挫。”
张远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对岸连绵的灯火和不时响起的警报声,脸上并无喜色:“这只是开始。张天琳不是蠢人,缓过劲来,真正的血战就要来了。告诉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最难的,还在后面。”
他知道,暂时的挫折只会让这头饿狼更加疯狂。渭水的宁静,即将被真正的血腥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