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砸锅卖铁”不是空话,家里的光景,我再清楚不过。
几亩薄田的收成,刚够糊口,偶尔卖些粮食鸡蛋,换来的油盐钱都紧巴,哪里还能攒下余钱?
昏暗的煤油灯下,爹娘压低声音的商议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在反复掂量着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家当。
筹措学费的日子,家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爹娘四处奔波找远近亲戚借钱,那低声下气的模样,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忙活了半个月,才凑出三百来块,距离那笔昂贵的学费,仍是杯水车薪。
爹蹲在牛圈门口抽了一夜的烟,天亮时终于下定决心:“把老黄牛卖了。”
它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跟着爹快十年了,拉犁、耕地、碾场,啥重活都干过。平时爹把它当宝贝,冬天怕它冻着,给牛圈铺干草;夏天怕它热着,每天中午都牵去河边饮水。
卖牛那天,天刚蒙蒙亮,爹就把把老黄牛从棚里牵到院子里,用刷子蘸着井水,仔仔细细地给它刷洗了一遍。
老牛温顺地站着,脊背上还留着去拉犁磨出的茧子,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停地用头蹭爹的胳膊。
爹没吃早饭,便牵着老黄牛,去了乡里的牲口市集。
我站在村口,看着一人一牛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路拐角,老黄牛脖子下的铃铛晃得比往常慢了许多——它晓得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熟悉的黄土路了。
乡里的牲口市集喧闹得很,牛贩子捏开老牛的嘴查看牙口,又用力按压它的脊背和四肢,评估着年纪和气力。
爹蹲在墙角的阴凉里,旱烟抽得滋滋作响。晌午的日头毒辣,汗珠子顺着他古铜色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在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汗衫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老哥,你这牛岁数不小了,干不了几年重活了,不值几个钱喽。”牛贩子甩着手中的皮鞭,摇着头。
“五百八!最多这个数!”牛贩子最后甩出这个数。
爹陪着笑脸,“老板,你再瞧瞧,这牛骨架大,身子骨硬朗着呢,犁地拉车一点不含糊,至少……至少也得六百块吧?”
一番讨价还价后,贩子终于松了口,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递给爹。
爹颤抖着手,接过那一小沓皱巴巴、沾着油污汗渍的钞票,仔细数了两遍,才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晌午过了,爹才回来,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还提着半斤肥肉。
卖牛那天的晚饭,家里的灶上破天荒飘出猪油香。
娘把牛铃铛洗净了挂在屋檐下,风一吹,铃铛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当”声,混杂着远处晒场上打麦机持续不断的轰鸣声,把整个夏天的蝉鸣都盖了过去。
九月的贵南,暑热未消,太阳还带着股黏糊糊的狠劲。
我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怀里揣着学费和生活费,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娘亲手晒的番薯干、腌的咸菜、辣酱,还有两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踏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
其实去省城本有更利落的法子,县汽车站就有发往省城的客车,四个钟头就能到。
可我攥着爹娘给的钱数了又数,还是咬咬牙选了绿皮火车,客车舒适快捷,但票价要三十五块,火车慢是慢,票价却只要九块五,这省下的钱,够我在学校食堂吃上大半个月了。
这铁路能通到青禾县,全靠地下的煤。早年间县里发现了储量可观的煤层,正好赶上国家三线建设,为了把煤运出去,铁路早早便铺进了这山窝窝。
这些年来,货运列车轰鸣往复,也顺便留下这么一两趟慢悠悠的绿皮客运车,供沿线的村庄百姓周转。
这火车旧得很,车皮上的墨绿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铁色,跑起来摇摇晃晃,哐当作响,逢站就停,从青禾县到省城,硬是要晃上十个钟头。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烟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头发昏。
我蜷缩在靠窗的硬座角落,紧紧抱着我的蛇皮袋,像抱着命根子,那里面装的,可都是爹娘的心血啊。
邻座是个黑瘦的矿工大叔,看我这般模样,笑着说:
“小伙子,去省城念书?”
我点点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咱山里娃,到了城里也别怯场。”
“呜——”汽笛长鸣,火车开始缓缓启动,轮轴与铁轨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声响。
我扒着车窗,看到站台上的爹娘和小莲。爹娘的身影显得愈发苍老,他们不停地朝我挥手,那挥动的手臂仿佛带着无尽的牵挂。
小莲则一边跳着脚挥手,一边抹着眼泪,哭喊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一定是:“哥,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她的身影和哭喊声,迅速被火车加速的轰鸣声吞没、拉远,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窗外,熟悉的低矮丘陵、层层梯田、散落村庄缓缓倒退,渐渐被陌生的山丘和越来越密集的楼房取代。
我望着窗外,心里一阵茫然,不知道即将面对的城市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那片新土地上扎下根来。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每一声响动,都像在提醒我,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未来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跟着这节奏,跳得愈发急促。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这一步踏出去,才是真真正正、义无反顾地跳向了那道祖祖辈辈盼了几代人的“龙门”。
门的背后,是风雨,是彩虹,是一个与我过去十八年生命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