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天刚蒙蒙亮，山间的晨雾还没散去，我就背着一沓从镇上收集的错题样表和问题清单，在镇口搭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
十一月的风刮在脸上，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车窗外的田野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一排排金黄的玉米秆立在田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此刻我迷茫的心情。
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客车驶入了县城。
县统计局设在县政府大院里，是栋五层的灰色建筑，比县委的老办公楼要新不少，墙面上“认真搞好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标语格外醒目。
培训设在一楼的大会议室，我进去时，里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来的都是各个乡镇的普查专干，大多是中年干部，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分管副镇长也来了，可见对这次普查工作的重视程度。
我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正准备掏出笔记本，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回头一看，竟然是张婷。她穿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真巧，你怎么来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们镇人口普查进度全县垫底，领导临危受命，把我抽调到经发办专门负责这块工作。正好派我来学技术，取取经。”
“你呢？信息科现在连人口普查的业务也要管了吗？”我惊讶地问。
“信息科要跟踪报道全县人口普查的进展，挖掘基层的创新做法。我来旁听培训，找找写作素材。再说，多学点业务知识总没坏处。”她笑了笑。
刚聊两句，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县统计局孔倩副局长快步走上讲台，她约莫四十出头，穿一身深色西装，齐耳短发显得十分干练，手里拿着厚厚的普查方案，气场十足：
“同志们，今天的培训至关重要。这次第五次人口普查，跟十年前的不一样，是建国以来最复杂、涉及面最广的一次！”
她把方案拍在桌上，投影幕布上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表格：
“统计项目从21项增加到49项！除了传统的姓名、性别、年龄等基本信息，新增了受教育程度、职业行业、住房面积、婚姻状况、生育情况等详细内容.....”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49项？这得填到什么时候！”
“我们乡连电脑都没有，怎么搞光电录入？”
抱怨声此起彼伏。
孔局长敲了敲话筒：“大家安静！时间节点我先说清楚，11月底前完成入户登记，12月上旬完成光电录入，12月底前完成全县汇总！谁拖了后腿，张常务直接找乡镇的主要领导谈话！”
上午的培训成了“找茬大会”。
孔局长举着一沓各乡镇交上来的问题样表，挨个指出错误，语气严厉：
“你们看这张，响水镇交上来的，把‘常住人口’简单理解成‘在这住过就算’，导致同一户人在两个乡镇都有登记，这是严重的逻辑混乱！还有这个，青山乡的，10岁的孩子，婚姻状况填‘已婚’，简直是胡闹！”
我听得格外认真，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移动，把这些易错点一一记录下来。
我还特意画了张对比表，左边列出常见错误，右边写上规范要求，准备回去给镇村干部培训时用。
午休时，张婷坐在我旁边，翻看着我的笔记：“你记得真详细，这个错误对照表做得很好，要是能给村里的干部人手一份，肯定能少犯不少错。”
“方法再好，也得看执行的人。”我叹了口气，“孔局长说光电录入要用专用答题卡，必须用铅笔规范填涂，可我们镇里的村干部，文化水平偏低，年纪也不小，大多连高中都没上过，昨天我看了他们填的表，错得五花八门。”
“要不试试‘现场演示+实物教学’的方法？”张婷建议道，“你可以拿张空白表，找个干部扮演‘户主’，一步步演示怎么填、怎么涂卡，再让他们亲手练习。实操比单纯讲课要直观得多。”
我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下午的培训重点是讲解光电录入技术。孔局长特意请来了技术人员，现场演示扫描仪操作：
“大家看，答题卡必须放平，条码朝上，扫的时候不能歪，不然数据会丢失。如果扫出错误，系统会提示‘逻辑错误’或‘填涂错误’，必须当场核对修改！”
我抓住机会，站起来问了几个实际工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
“孔局长，如果村民说不清自己的具体职业，比如既种地又偶尔打零工的，该怎么归类？还有，山区有些老人记不清自己的确切年龄，只能说出属相，这种情况如何处理？”
孔局长详细作了解答，最后散会前专门强调：“大家要结合各自实际情况，在遵守统计规则的前提下，创新工作方法。”
培训结束时，我特意上前要了孔局长的联系方式。
她叮嘱道：“林涛，你们大山镇面积大、人口分散，是这次普查的重点难点乡镇，但只要方法对，肯定能赶上来。县里准备树几个先进典型，你们要是有创新做法，及时报上来。”
我连连点头，心里却没底，现在谈先进还太早，先把村里的培训搞明白，等大山镇的进度追上来再说。
周六中午，我约马壮在县城的老街饭馆小聚。
一见面他就问：“怎么这周有空下山了？最近在忙什么大事？”
“别提了，接手了人口普查这个烫手山芋。”我给他倒了杯啤酒，“对了，上次在党校，你说张婷好像有背景，到底什么情况？”
马壮抿了口酒，压低声音：“我也是偶然听说的，张婷是县人大副主任张中杰的女儿。怪不得在党校时，从领导到老师都对她格外照顾。不过她这人确实低调，从来不主动提家里的事。”
我怔了一下，想起张婷平时温和的样子，没有半点官二代的架子，她确实从未倚仗过家庭背景，工作中认真踏实，待人接物也真诚有礼。既然她选择低调，我也就当不知情，维持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好。
“难怪她看问题那么透，” 我笑了笑，“不过不管啥背景，她这人确实实在，给我提了不少普查的好主意。”
马壮点点头：“你们能处成朋友，是好事，以后在县城办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周日下午回到大山镇时，夕阳已经西斜。
刘副镇长早就在经发办等着了，一见我回来就急切地问：“培训得怎么样？能搞定不？”
我把整理好的规范表和操作手册递给他：“我建议明天下午就组织村干部培训，我准备用现场演示的方式教他们填表，再简单讲讲光电录入的要求。”
刘副镇长用力拍着我的肩，眼里满是信任：“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已经让办公室通知各村文书了，明天下午两点，镇大会议室集合。答题卡、铅笔都给他们准备好了！”
回到宿舍，我连夜加班简化培训材料。把49项统计指标分成“必填项”“选填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还制作了详细的填写范例。
望着桌上厚厚一沓准备材料，我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