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正式去河清县报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送别了陆续离校的同学,空荡的宿舍愈发显得寂寥。
我婉拒了马壮让我先回老家等着的提议,来回一趟车费不菲,且家里正值农忙,回去反而让爹娘多份操心。
更重要的是,兜里剩下的钱已不多,我必须在省城再挣点路费和生活费。
凭着之前在养猪场积攒下的那点“名气”,我很快通过介绍,在城郊另一家规模稍大的养殖场找到了一份临时工。
活儿还是那些活儿:拌料、喂食、清理圈舍、观察猪群健康状况。
但这一次,我干得更加用心,仿佛每一次挥动扫帚、每一次调配饲料,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征程积蓄力量。
猪场老板见我手脚麻利又懂行,甚至让我帮着做了几批仔猪的防疫。
这一个多月,我顶着烈日,伴着猪舍特有的气味,用汗水换来了三百多块钱。钱不多,但攥在手里,心里踏实了不少。
临行前夜,我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铺开信纸,给家里写信。
爹、娘:
见信好。儿已顺利毕业,一切安好,勿念。工作之事已定,分至河清县,是国家招录的选调生,待遇尚可,前景广阔。河清离家略远,但亦是锻炼人之所,儿定当努力工作,不负期望。此前兼职亦有结余,随信寄回一百五十元,贴补家用,其中五十元给小莲添置新衣与书本。儿不日即将赴任,待到地方安顿下来,再详告情况。勿挂念。
儿 涛 谨上
2000年8月6日
我将信和钱仔细封好,第二天一早便去邮局寄出。看着汇单被工作人员收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没有在信里提及河清县的偏远,也没有描绘一路的艰辛,更没说这钱是我在猪场起早贪黑挣来的。所有的难处,自己知道就好,报喜不报忧,或许就是长大成人的第一步。
去往河清县的班车,是一辆饱经风霜的东风牌大客车。车身上糊满了干涸的泥点子,后窗玻璃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隙,被几道黄色的胶带歪歪斜斜地粘合着。
引擎轰鸣启动时,整个车厢都随之剧烈地颤抖,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一股浓烈刺鼻的柴油味瞬间弥漫开来,与车厢内汗液、烟草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搅拌在一起,充斥在闷热而凝固的空气里。
我靠窗坐着,脚下塞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被褥和几件旧衣裳,还有一包省城买的特产牛肉干,这就是全部家当。
客车费力地驶出省城,窗外的景色如同缓慢拉开的幕布,一点点更换着内容。
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逐渐被低矮的楼房、杂乱无章的门市招牌所取代,最终,视野彻底被连绵起伏的青山和单调乏味的农田所吞噬。
平坦的公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的砂石土路,车轮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次小型地震,将人粗暴地抛起又落下,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
脚下的蛇皮袋里,搪瓷缸子随着颠簸“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敲打着这趟旅程的单调节拍。
同车的乘客大多面色黧黑,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特有的疲惫,蜷缩在座位上打着盹。
车后门旁边拴着两个竹筐,里面偶尔传出几声鸡鸭不安的鸣叫,为这趟旅程增添了更浓重的乡土气息。
我旁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蓝色西装,一路上烟不离手,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我连连咳嗽。
他瞥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搭话:“同志,这是要去哪做啥?”
“河清县,报到工作。”我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言。
“哦?单位不错?”他似乎来了点兴致,稍稍直起了身子。
“具体分到哪里还不清楚。”
“河清县?”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混杂着明显的同情和一丝看热闹的揶揄。
“那地方啊……啧啧,够远,够僻静。小伙子,有‘前途’啊!”
他嘿嘿笑了两声,意味不明,将烟屁股摁在鞋底使劲捻了捻,便不再搭理我,重新缩回自己的座位。
那笑声,刺耳地熟悉,跟历华飞在饯行酒上的调调,一模一样。
客车在盘山公路上不知疲倦地绕着圈子,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贫瘠的山峦、散落在山坳里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在陡坡上艰难开垦出的零星地块……这一切像一卷无声的胶片,在窗外缓缓放映。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褶皱的录用通知,“笔试面试第一”带来的那点虚幻的荣光和热血,仿佛被这无尽颠簸的路程和同车人那怪异的目光一点点冷却、浇灭。
苏玲玲那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又一次尖锐地在耳边响起:“林涛,你图什么?”
是啊,几百里奔赴,前路茫茫,我到底图什么呢?答案像窗外的山雾一样模糊。
不知颠簸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山峦的轮廓变得模糊时,司机猛地一脚踩下刹车,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
“河清县到了!下车的赶紧!”
所谓的县城汽车站,只是一个简陋的水泥坪,围着半人高的围墙。
我拎着蛇皮袋走下客车,双腿因长时间的颠簸而有些发软。
举目四望,河清县城比想象中还要小,还要陈旧。两条主街铺着水泥,还算平整,街道两旁的房屋多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红砖楼,经年累月,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土坯,整体透着一股灰扑扑的颓败感。
街上行人稀疏,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偶尔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过,便会扬起一阵经久不散的尘土,整个县城弥漫着一种暮气沉沉的安静,与省城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我在汽车站旁找了一家名为“向阳旅馆”的小店,十块钱一晚。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油漆剥落的小桌,墙角挂着稀疏的蜘蛛网。
这一夜,隔壁房间震天的鼾声与窗外不时传来的货车轰鸣交织在一起,反复提醒着我,我已经彻底告别了省城的繁华与喧嚣,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亟待开垦的土地。
旅途的疲惫和初到贵地的生疏感,像潮水般涌来,将我紧紧包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