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被贬的尘埃落定,如同一场暴雨洗刷过的汴京皇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晰与肃穆。往日依附丁谓的官员们,或遭贬斥,或噤若寒蝉,中书门下的风气为之一新。然而,素帘之后的刘娥深知,扳倒一个权相固然展现了雷霆手段,但如何真正驾驭这个庞大的帝国,才是对她智慧与耐力的终极考验。
辰时刚过,慈明殿内已弥漫开淡淡的墨香。刘娥端坐于帘后,面前御案上堆积的奏章,比真宗朝后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并未像某些人预料的那样,急于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反而以一种近乎苛刻的勤勉,投入到日复一日的政务处理中。
今日帘前奏对的,是参知政事王曾与新任给事中、权知开封府吕夷简。
“太后娘娘,”王曾手持一份奏疏,声音洪亮,带着他一贯的刚直,“京西路转运使来报,言及今岁河南府、应天府等地春旱已成,麦苗枯槁,若再无甘霖,恐夏粮无收,请朝廷早做赈济准备。臣以为,当立即遣使巡视灾情,核实受灾州县、人户,并命三司、发运使司预作筹划,截留部分江淮漕粮,以备不时之需。”
刘娥凝神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王卿所虑极是。天时不协,黎民受苦,不可不慎。”她转向侍立一旁的罗崇勋,“传哀家旨意,着翰林学士即刻草诏,选派得力干员为京西安抚使,速往灾区,查勘实情,安抚民心。允许当地州县视情况开仓平粜,或借贷粮种,助民度荒。所需钱粮,由三司使李士衡统筹调配,务必及时,不得延误。”
处理完灾情,吕夷简出列,奏报的则是另一类事务。“娘娘,开封府界近日抓获一伙盗铸铜钱之要犯,其巢穴隐秘,所铸恶钱几可乱真,已流布市井,扰乱币法。臣已按律将其首犯处决,从犯流配。然臣忧心,此非孤例。自先朝以来,民间销熔好钱、改铸恶钱以牟暴利之风屡禁不止,盖因私铸之利十倍,而法禁稍弛。”
刘娥眉头微蹙。经济事务,尤其是货币,关系国计民生,远比单一的刑事案件复杂。“吕卿以为,当如何根治?”
吕夷简显然有备而来,从容道:“臣以为,除严刑峻法,加大查缉力度外,或可双管齐下。其一,令诸路监司,严查铜料来源,尤其是废弃寺观铜器及民间铜器铸造,堵塞原料之漏。其二,可酌情提升官铸铜钱之工艺,增加仿铸难度,或适时调整钱范,使新钱与旧钱略有区分,让恶钱易于辨识。”
“嗯。”刘娥微微颔首,“铸钱之事,关乎朝廷信誉,不可轻动。卿可先将查缉私铸、控制铜料的条陈详细拟来,哀家与诸位相公议后再定。至于改铸新钱……容后再议。”她处理政务,已显露出稳健乃至保守的风格,对于可能引起市场波动的改革,尤为谨慎。
这一上午,从边防哨探的回报,到漕运河工的调配,从官员的考核迁转,到宗室子弟的教育恩荫……事务庞杂,千头万绪。刘娥始终凝神静听,时而发问,切中要害;时而决策,条理清晰。她对数字和细节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往往能指出奏章中前后矛盾或模糊不清之处,令帘外的大臣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与欺瞒。
王曾与吕夷简退出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叹服。这位太后,学习与适应的速度远超他们想象。她或许缺乏某些具体领域的专业知识,但她拥有一种洞悉问题本质、并迅速抓住关键的政治本能。
二
权力的行使,并非总在庄严的殿宇之内。退朝之后,刘娥更衣用膳,稍事休息,便会在罗崇勋的陪同下,在宫苑内漫步。这并非闲庭信步,而是她了解外界、获取信息的另一种方式。
御花园的角落里,几名老花匠正在修剪牡丹。刘娥驻足观看,随口问道:“老人家,今年这牡丹长势如何?花苞可比去岁多些?”
花匠们见是太后,慌忙跪倒。一位胆大的老匠人颤声回道:“回……回娘娘,今年春天暖和,花苞是比去年多了两成。只是……只是前几日那场倒春寒,冻坏了些许嫩芽,怕是会影响一些花朵的品相。”
刘娥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略显萎蔫的嫩芽,若有所思。“天时不正,花木尚且受害,何况田间的禾苗。”她转头对罗崇勋道,“方才王相公所奏京西春旱,你听见了。传话给三司,若灾区需要,可酌情减免今夏的‘花石纲’贡赋,让地方能专心抗旱。”
“是,娘娘。”罗崇勋躬身应道。
行至一处宫墙下,隐约能听到墙外街市传来的叫卖声、车马声。刘娥侧耳倾听片刻,问道:“近日汴京城内米价如何?可还平稳?”
罗崇勋早已备好答案:“回娘娘,据皇城司探报,近日漕粮陆续抵京,城内米价平稳,较上月还略有下降。只是……柴炭价格因漕运以粮为先,输送稍慢,比去冬涨了半成左右。”
“民生不易,柴米油盐最是紧要。”刘娥吩咐道,“告诉开封府,设法平抑柴价,可动用官炭,或鼓励商贩从陆路加紧运些进来。”
通过这些看似随意的交谈和询问,刘娥将自己的触角伸向了宫墙之外,感知着帝都的脉搏与民生的温度。她深知,奏章上的数字是死的,而民间的冷暖才是活的。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能只活在文字的世界里。
三
午后,是皇帝学习的固定时间。刘娥处理完紧急政务,总会移驾资善堂,关心仁宗的学业。
今日讲授经史的是晏殊。年轻的皇帝赵祯正襟危坐,听着晏殊讲解《史记》中的《孝文本纪》。晏殊声音清朗,不仅讲解文义,更着重阐发文帝的恭俭仁厚、与民休息之政。
“……故太史公赞曰,‘德至盛也’!岂不仁哉?”晏殊讲完一段,总结道。
刘娥悄然走入,示意众人不必声张,静静地在后方坐下。待晏殊告一段落,她才开口,声音温和:“晏卿讲得很好。孝文皇帝废除肉刑,减轻赋敛,使天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确为仁德之君。官家,可知文帝为何能行此仁政?”
赵祯见母亲到来,更加恭谨,想了想回答道:“回母后,因为文帝自身节俭,心系百姓。”
“不错。”刘娥颔首,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典籍,“然,仅凭仁德之心,尚不足以治国。文帝之能,在于其能识人善任,如重用周勃、陈平等老成之臣,稳定朝局;亦在于其能审时度势,面对匈奴侵扰,虽以和亲为主,亦不忘加强边备。为君者,仁德是根基,但权术与决断,亦是不可或缺之器用。譬如近日处置丁谓之事,若非果断,岂非容奸佞继续祸乱朝纲?”
她将历史教训与眼前政治结合起来,意在潜移默化地培养儿子的帝王心术。赵祯似懂非懂,但太后的威严与那些蕴含在历史故事中的道理,已深深印入他心中。
晏殊在一旁垂首恭听,心中暗叹。太后对皇帝的教育,既重儒家仁德,亦不避讳权谋现实,用心可谓良苦,亦可见其掌控局面的自信。
离开资善堂时,刘娥对随行的晏殊道:“晏卿才学渊博,性情雅正,日后在经筵之上,可多与官家探讨历代兴衰之由,治国用人之道。学问,当以致用为要。”
“臣,谨遵懿旨。”晏殊躬身,心中明了,太后这是希望他将皇帝培养成一个通晓实务、明辨是非的君主,而非只会诵读经书的书生。
四
垂帘听政的日子,在忙碌与压力中缓缓流逝。刘娥以其惊人的精力和缜密的思维,逐渐习惯了帝国掌舵者的角色。她不仅处理政务,也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朝堂的风气。
一日,有官员上奏,称某地出现“瑞麦”(一株多穗的麦子),请求褒奖。若是真宗朝,这等“祥瑞”必会大书特书,甚至举行庆典。奏章送到刘娥案头,她浏览之后,只是淡淡地对帘外的王曾、吕夷简等人说:
“农桑之事,在于风调雨顺,在于官府劝课,在于百姓辛勤。一茎多穗,或是地力使然,或是偶然变异,于国计民生有何实益?昔年先帝朝,祥瑞频报,耗费无数,于国何补?此类奏章,今后不必再议,交由有司存档即可。告诉地方官员,为政之要,在于办实事,安民生,而非以此虚文求进。”
一番话,说得几位大臣心服口服。王曾更是感慨道:“太后娘娘此言,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自此,真宗朝后期那股虚浮荒诞的“祥瑞”之风,在刘娥的刻意压制下,逐渐偃旗息鼓,朝堂议论开始更多地转向实际的军政要务与民生疾苦。
然而,并非所有事都能如此顺利。西北边境,党项首领李德明虽表面臣服,但其子李元昊年少气盛,桀骜不驯之名已渐传至汴京。枢密院送来边报,言元昊整顿部族,厉兵秣马,其志不小。刘娥召集枢密使曹利用等人,详细询问边防情况,下令增派哨探,加固城寨,但并未采取更激进的举措。她深知,帝国需要休养生息,此时不宜轻启边衅,但对未来的隐患,已悄然警惕。
五
夜幕降临,慈明殿内烛火通明。刘娥终于批阅完最后一叠奏章,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罗崇勋为她奉上一盏参茶,低声道:“娘娘,夜深了,该安歇了。”
刘娥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饮用。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闪烁的宫灯。凉风拂面,让她精神稍振。
“罗崇勋,你说,这满朝文武,如今是真心服膺,还是迫于哀家之势?”她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
罗崇勋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娘娘秉政以来,罢黜奸佞,忧劳国事,心系黎民,日月可鉴。朝中正直之士,如王相公、吕大人等,皆心悦诚服。”
刘娥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心悦诚服?未必。只怕更多人心中想的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她引用《尚书》中的句子,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与无奈。“他们服的是先帝遗诏,是皇帝年幼的现实,是哀家能掌控局面的能力。一旦……一旦皇帝长大,或者哀家显出半分颓势,今日的恭敬,或许就会变成明日的攻讦。”
罗崇勋伏地不敢言语。
刘娥沉默良久,望着夜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弯月,缓缓道:“哀家不在乎身后之名。武曌也好,吕雉也罢,青史如何评说,由得后人。但先帝将这江山社稷,将这孩儿托付于我,我便要在他亲政之前,替他守好这份基业。外御强敌,内抚百姓,清除积弊,选拔贤能……我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她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凭借权术和狠辣立足的太后,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责任的行路人。
“明日,将范仲淹那道《奏上时务书》再找出来,哀家要再看看。”她转身,吩咐道,眼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锐利,“还有,告诉王曾和吕夷简,关于整顿漕运、革除三司积弊的条陈,让他们尽快拿出详细章程。”
长夜未尽,帝国的舵手,已开始筹划明日乃至更远未来的航向。帘幕之后的时代,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勤政、警惕与孤独中,坚定地向前推进。
(第三卷 第三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