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八年,金国上京会宁府。相较于临安的暖风酥骨,此地的秋风带着塞外特有的肃杀与凛冽,卷过宫阙的琉璃瓦,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在这片象征着女真权柄的宫殿深处,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的权力更迭,正伴随着血的气息完成。
一、 弑君篡位
夜色深沉,皇宫大内却并不宁静。金熙宗完颜亶晚年酗酒暴虐,动辄手刃近侍宗亲,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这无疑给了野心家最好的机会。
寝殿内,酒气熏天。完颜亶刚刚手刃了皇后裴满氏,此刻正醉卧榻上,鼾声如雷,佩刀就随意扔在榻边。殿外阴影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便是官居平章政事(宰相)的完颜亮,太祖之孙,熙宗的堂弟。
他轻轻推开殿门,如同幽灵般滑入。身后跟着几名心腹死士,皆是百战精锐,脚步轻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完颜亮走到榻前,看着熟睡中毫无防备的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完颜亶的耳朵,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陛下,臣弟…来送您上路了。”
完颜亶猛然惊醒,醉眼朦胧中,只看到完颜亮那扭曲的面孔和手中反射着寒光的利刃!他惊恐地想要去抓榻边的佩刀,却抓了个空——刀早已被内应拿走。
“你…逆贼!”他嘶声欲呼。
然而,完颜亮的刀比他声音更快!一道寒光闪过,鲜血瞬间喷溅在帐幔之上。完颜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圆睁的双眼充满了惊愕与不甘,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完颜亮直起身,任由血珠顺着刀锋滴落。他脸上没有任何弑君的惶恐,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与满足。他踢了踢皇帝的尸体,对身后的死士下令:
“传令下去,熙宗暴毙!召集群臣,商议…后事!”
一夜之间,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所有可能阻碍他登基的宗室、大臣,都被迅速清洗。天亮时分,完颜亮已然身着赭黄袍,端坐在了那张还带着血腥气的龙椅之上,改元“天德”。
二、 志在混一
登基之后的完颜亮,展现出与其堂兄截然不同的雄心和手段。他迅速稳定内部,大力推行汉化,迁都燕京(改称中都),厉兵秣马。然而,他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欲望,并非仅仅做一个北方的皇帝。
一日,他召见自幼伴读、最懂他心思的秘书监丞高怀贞,同登燕京城外的琼华岛,眺望南方。
“怀贞,”完颜亮指着脚下奔流的浑河(今永定河),以及更远处仿佛无边无际的南方,豪情万丈,“朕曾读柳永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心生向往,以为仙境。如此锦绣江山,岂可让南国小儿独享?”
高怀贞深知其意,附和道:“陛下神武,远迈汉唐。混一天下,正其时也。”
完颜亮转身,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有三志,汝可知否?”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其一,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决于上,如今已实现!”他挥袖,仿佛将整个北国山河纳入袖中。
“其二,”他手指南方,语气变得更加锐利,“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那赵构,苟安一隅,称臣纳贡,恬不知耻,朕当亲提劲旅,将他擒至马前!”
“其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文人式的狂想与征服者的贪婪,“得天下绝色而妻之!朕不仅要他的江山,还要他江南所有的才女、名妓,充入朕的后宫!”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抽出腰间镶金嵌玉的佩刀,一刀砍在身旁的柳树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仿佛那就是南宋小朝廷的脖颈。
“西湖虽好,当归大金!他日朕提兵百万,踏破临安,必在那吴山第一峰上,立马题诗!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人!”
狂言在秋风中回荡,充满了混一宇内的野心与对江南富庶文明的觊觎。高怀贞拜伏于地,山呼万岁,心中却也不禁为这滔天野心所带来的、必将席卷南北的腥风血雨而感到一丝寒意。
三、 狼烟将起
完颜亮并非空谈之辈。他一方面派遣大量画工、细作潜入江南,描绘临安城郭、宫苑、险要,制成精细地图,悬于寝殿之中,日夜观摩。另一方面,他开始在国内进行空前规模的战争动员。
诏令一道道从中都发出:
尽征诸路猛安谋克(女真军事组织)之兵,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者,皆录入军籍!
括天下骡马,官至七品,始许乘骑,余者尽数充军!
造战船于通州,限期完成,以备渡江之需!
征发民夫数十万,运送粮草军械,沿途死者相枕藉…
整个北中国,如同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在完颜亮的意志下,疯狂地运转起来。沉重的战争阴云,开始从中都上空,向着淮水以南,缓缓推移。
四、 南朝醉梦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临安城,依旧沉浸在一片文恬武嬉的太平幻梦之中。
新任宰相汤思退,继承了秦桧的衣钵,力主和议,排斥主战派。他对边境传来的金人异动情报,要么斥之为“边将贪功生事”,要么轻描淡写地认为“金主新立,国内未安,岂敢遽尔南犯?”
德寿宫内,已成为太上皇的赵构,依旧过着优游林下的生活,偶尔过问朝政,也多是叮嘱“以和为贵”、“勿启边衅”。他似乎真的相信,用称臣纳贡换来的和平,可以天长地久。
唯有少数有识之士,感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在枢密院担任编修官的陆游,看到边境军报上关于金人打造战船、聚积粮草的描述,忧心如焚,愤然写下:“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
而在地方为官的虞允文,也在暗中考察江防,整饬军备,但他人微言轻,他的预警,如同投入西湖的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消失在歌舞升平的巨大惯性之中。
五、 暴君之兆
完颜亮的南侵决心,不仅体现在军事上,也渗透在他乖戾的性格中。一次,他召太医使者祁宰入宫咨询南征方略,祁宰耿直,以“宋人无罪,师出无名;国内空虚,远征易生变”为由,极力谏阻。
完颜亮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越来越冷。
“爱卿医术通神,想不到对军国大事,也如此…有见地。”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忽然抓起案上的一方玉镇纸,猛地砸向祁宰!
“砰”的一声,祁宰额头破裂,鲜血直流,当场毙命。
“拖出去!”完颜亮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语气平淡,“传令,族诛。再有妄议南征者,视同此例!”
又有术士李通,善占卜,为迎合上意,占得“庚申岁(即绍兴三十年,1160年),混一天下”的吉兆。完颜亮大悦,重赏李通,更坚定了次年大举南侵的决心。
塞北的风,卷着黄沙与野心,一阵紧似一阵。而江南的风,依旧带着桂子的甜香与歌女的靡靡之音。
临安城的灯火,依旧在西湖水面上摇曳出破碎而璀璨的光影。只是那光影之下,已然能听到,来自北方的、沉闷如雷的战鼓声,正隐隐传来。
(第七卷 第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