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镇政府二楼,旁边一间稍小的会议室里,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窗户开着,但空气依旧凝滞,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和压抑感。
几张椅子摆放着。
林鑫提前五分钟就到了。他推门进去时,里面只有张建华和邓小娟。张建华正站在窗边抽烟,邓小娟则在整理桌上的文件。
“张镇长,邓镇长。”林鑫笑着打招呼,态度依旧谦和。
“林镇长来了!坐坐!”张建华掐灭烟头,热情地招呼,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笑容。
邓小娟也微笑着点头示意:“林镇长。”
林鑫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他目光扫过空着的几个位置,最后落在主位旁边那把椅子上——那是常务副镇长丁锋的位置。
几分钟后,丁锋推门进来。他脸色比刚才在党委扩大会上更阴沉几分,眉头紧锁,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他看也没看其他人,径直走到自己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烦躁。
林鑫适时地再次开口:“丁常务。”
丁锋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林鑫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冰冷的:“嗯。”
随即低下头,翻开了笔记本,手指烦躁地捻着纸页边缘。
又过了几分钟。
“吱嘎——”
会议室门被推开。
王振国挺着将军肚,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个印着“乐平镇人民政府”字样的保温杯,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略带倨傲的神情。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在座几人,在丁锋那张阴沉的脸和林鑫平静的脸上略微停顿,随即走到主位坐下。
“都到了?那就开始吧。”王振国拧开保温杯盖,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
“今天政府这边开个小会,把近期几项重点工作再梳理一下,明确责任,抓紧落实。”
他放下杯子,开始一项项布置:
“丁常务,县里那个扶贫专项资金审计整改报告,催得紧,你亲自盯着点,明天下午下班前,必须放我桌上!”
“张镇长,南片那几个村的!现在是雨季,多多留意!你下午亲自带人去盯着!若是那个村子村了事,让村支书直接来我办公室解释!”
“邓镇长,上个月财政收支情况分析报告,数据要再核实一遍!特别是那几个工程款支付凭证,手续必须齐全!下午我要看!”
“……”
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丁锋面无表情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张建华和邓小娟也埋头速记。
最后,王振国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记录、如同背景板般的林鑫:
“哦,对了。林鑫同志,你现在负责城建办,担子不轻。县道二级公路改造升级项目,是县里挂了号的!重中之重!你要把全部精力扑上去!问题要抓重点!分清主次!务必确保项目顺利推进!不能出任何纰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敲打的意味:
“城建办那边,李强同志是老同志了,经验丰富,你要多听取他的意见!搞好团结!”
林鑫放下笔,抬起头,迎着王振国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认真:
“是,王镇长。我一定全力以赴,抓好重点,确保项目顺利实施。李强同志经验丰富,我会多向他学习请教。”
态度端正,回答滴水不漏。
王振国似乎对林鑫的“识趣”还算满意,微微颔首:“嗯,那就这样。散会!”
他作势要起身,手刚按在桌沿,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侧过头,用一种极其随意、近乎敷衍的语气,对着旁边依旧低着头的丁锋问道:
“丁常务,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征询”,如同在凝固的空气中投入一颗石子。
丁锋猛地抬起头!
那张一直阴沉着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瞬间涨红!
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握着笔的手指捏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动!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丁锋脸上。
张建华和邓小娟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紧张。
林鑫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如同不谙世事的小白一样。
丁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在强行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死死盯着王振国那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嘲弄神情的胖脸,足足有三秒钟!
最终,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喉咙里如同被砂纸磨过,挤出一个干涩、冰冷、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两个字:
“没了!”
特么的,领导都说散会了,你还好有事?
声音不大,却像两块生铁狠狠撞击在一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王振国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像是没听出丁锋语气里的滔天恨意,随意地点点头:“好,那就散会。”
他率先站起身,拿起保温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留下一个臃肿而傲慢的背影。
“砰!”
丁锋几乎是同时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动作之大,带得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如同躲避瘟疫般,脚步沉重而急促地冲出了会议室!门被他甩得发出一声巨响!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鑫、张建华和邓小娟三人。
烟雾似乎更浓了。
张建华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说话,默默收拾东西。
邓小娟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无奈,也低头整理文件。
林鑫缓缓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动作平稳。他拿起桌上的笔,轻轻放进衬衫口袋。
目光扫过丁锋刚才坐过的位置,那空荡荡的椅子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暴怒离去的余温。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夹克。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打压。
赤裸裸的打压。
当着新人的面,剥夺常务副镇长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发言权,如同当众抽耳光。
王振国这是在用最粗暴的方式宣告:在乐平镇政府,他王振国才是唯一的主宰!任何挑战他权威的人,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而丁锋那声压抑着火山般怒火的“没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而剧烈的涟漪,随即沉入更深的黑暗。
林鑫心里却如同明镜。
丁锋这副样子,显然是对王振国积怨已深。
自己刚才在党委扩大会上主动打招呼,对方反应冷淡,现在更是如此。
但这没关系。
示好是一颗种子,现在埋下,以后未必不能发芽。关键在于,自己和他之间,目前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
这潭水下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