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黄河发了大水，下游的赵家村却滴雨未落，反倒闹起了旱灾。村里有个叫赵老四的汉子，为人忠厚老实，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三亩薄田过活。这年庄稼长得不好，赵老四愁得整宿睡不着觉。
这天黄昏，赵老四从地里回来，远远瞧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根槐木拐杖，衣衫虽旧却整齐干净。
“后生，能给碗水喝吗？”老太太声音沙哑。
赵老四二话不说，引老太太回家，让媳妇倒了一大碗凉茶。老太太喝完水，盯着赵老四看了半晌，忽然道：“你眉心发黑，近日必有大难。”
赵老四的媳妇王氏一听就不乐意了：“您老这话说的，我们好心给您水喝，怎么反倒咒起人来了？”
老太太摇摇头：“老身不是咒你，是报恩。你们夫妻心善，不该遭这劫难。记住老身一句话——三更莫应门，五更莫出行，见红朝北拜，逢冤往西寻。”
说完这话，老太太起身就走，赵老四追出去送时，竟已不见人影，只有地上落着几片槐树叶。
赵老四心里直犯嘀咕，王氏却说：“准是哪个村来的疯婆子，胡言乱语，别往心里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村里就出了大事。
二
赵家村有个富户叫赵四爷，与赵老四虽是本家，却早已出了五服。这人五十来岁，在省城做过官，后来不知怎的辞官回乡，盖起了大宅院，养着十来个家丁，在村里横行霸道。
这天清晨，赵四爷家的管家突然带人闯进赵老四家，说赵老四昨夜偷了赵四爷家祖传的玉观音。不由分说，就在赵老四床底下搜出了一个锦盒，打开一看，果然是尊晶莹剔透的玉观音。
赵老四傻眼了，连喊冤枉。王氏哭天抢地，抱着赵四爷的腿说自家男人绝不会做这种事。赵四爷一脚踢开她，冷笑道：“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送官！”
赵老四被五花大绑押到县衙。县长与赵四爷是旧识，不容分说就打了赵老四三十大板，投入大牢，说要上报候审。
当夜，赵老四在牢中喊冤不止，哭到半夜才昏昏睡去。朦胧间，忽见日间那白发老太太站在眼前。
“后生，可是遭了难了？”老太太问道。
赵老四连忙跪拜：“仙姑救命！我实在是被冤枉的！”
老太太叹口气：“那赵四爷欠下省城大人物的巨债，偷了自家宝物假装被窃，好向保险公司索赔。恰巧找你做替罪羊罢了。”
赵老四磕头如捣蒜：“求仙姑指明生路！”
老太太道：“我非仙姑，乃是村口老槐树修炼成的槐仙。念你祖上对我有恩，特来相助。明日升堂，你只管大喊三声‘槐仙作证’，我自有办法。”
说完，老太太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赵老四惊醒过来，身上疼痛依旧，方知不是做梦。
三
次日升堂，县长又要用刑。赵老四忽然想起梦中言语，连喊三声：“槐仙作证！槐仙作证！槐仙作证！”
县长拍案大怒：“公堂之上，还敢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忽然堂外狂风大作，吹得公堂门窗砰砰作响。但见一道黑影窜入堂内，竟是一只硕大的黄皮子，嘴里叼着一封书信，扔在公案上就窜走了。
县长战战兢兢打开信，越看脸色越是苍白。原来信中写的竟是赵四爷与保险公司的交易细节，连他们约定的暗语和分赃比例都一清二楚。
县长不敢怠慢，忙命人拘来赵四爷和保险公司经理。起初二人还嘴硬，直到县长拍出信中内容，这才瘫软在地，如实招供。
赵老四当堂释放，县长还赔了他十块大洋压惊。赵老四回家路上，特意到老槐树下磕了三个响头。
当夜，槐仙又托梦来：“赵四爷虽入狱，但其管家赵福气怀恨在心，恐对你不利。此人心术不正，早年曾在关外学过些邪术，能驱使黄仙害人。你须得小心。”
赵老四忙问如何防备。
槐仙道：“赵家村西十里有个龙王庙，庙后住着一位姓胡的出马仙，人称胡三太奶。你可去求她相助。记住，见红朝北拜，逢冤往西寻。”
赵老四醒来，将梦中事告诉王氏。王氏吓得脸色发白：“怪不得昨日见赵福气在村口烧纸钱，嘴里还念念有词，原来没安好心！”
四
赵老四不敢耽搁，天蒙蒙亮就往西赶路。走到日上三竿，果然见一座破旧的龙王庙，庙后有几间茅屋。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院中晒草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利，双眼炯炯有神。
赵老四上前行礼，说明来意。胡三太奶眯眼打量他片刻，点头道：“槐仙已经托梦给我了。那赵福气确实养着几个黄仙，今夜必去害你。”
赵老四腿一软就要跪下，被胡三太奶拉住：“不必惊慌。我请堂上的黄仙爷去会会他们便是。”
说罢，胡三太奶点起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一阵风过，但见四五只黄皮子窜入院中，人立而起，前爪作揖，小眼滴溜溜转。
胡三太奶对它们吱吱几声，黄皮子点点头，又窜出院外不见了。
胡三太奶对赵老四说：“已经安排妥当。你回去后，在院门口撒上灶灰，屋檐下挂面镜子，今晚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
赵老四千恩万谢，留下五块大洋作为香火钱。胡三太奶只取了三块：“多退少补，仙家规矩。”
五
赵老四回家依言布置。当夜三更，忽听院外传来阵阵怪声，似哭似笑，又像是许多人在争吵。从窗缝往外看，只见灶灰上满是黄鼠狼的脚印，还有几滩暗红色的血迹。挂在屋檐下的镜子不知何时裂成了三瓣。
次日一早，赵老四开门查看，见院外躺着一只死黄鼠狼，脖子上有咬痕。灶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似乎经过一场恶斗。
赵老四正要收拾，忽见赵福气带着两个家丁气势汹汹赶来，指着赵老四骂道：“好你个赵老四，竟敢害死我的保家仙！”
原来赵福气昨夜驱使黄仙来害赵老四，不料反被胡三太奶派来的黄仙击退，一只道行浅的还被咬死了。
赵老四有了底气，反驳道：“你自己养仙害人，还有脸来找我？要不咱们再去县长那评评理？”
赵福气做贼心虚，骂骂咧咧地走了。但临走时眼神恶毒，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六
三天后的夜里，赵老四忽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却直喊冷，盖上三床棉被还打哆嗦。王氏急得直哭，想起槐仙说的“见红朝北拜”，赶紧剪下一缕头发用红布包了，朝北磕头。
刚磕完头，忽听院门响动。王氏战战兢兢开门，见竟是胡三太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外。
“槐仙托梦说你家有难，我特地赶来。”胡三太奶径直到炕前，看了看赵老四的情况，皱眉道：“这是中了咒了。赵福气那厮竟用这般毒辣的手段。”
胡三太奶让王氏取来一碗清水，三炷香，又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取出些符纸烧了化入水中，给赵老四灌下。不多时，赵老四吐出几口黑水，慢慢醒转过来。
胡三太奶说：“这咒毒得很，我只是暂时压住了。要彻底解除，得找到下咒的媒介物才行。”
正说着，忽听房梁上有窸窣声响。胡三太奶抬头一看，冷笑道：“果然藏在这儿。”
但见房梁缝隙中，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个小小的布偶，上面写着赵老四的生辰八字，浑身扎满了针。
胡三太奶取下布偶，用符纸包了在灶火中烧掉。赵老四顿时觉得浑身轻松，病好了大半。
七
胡三太奶说：“赵福气接连失手，肯定不会罢休。咱们得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祸害。”
正说着，院外传来槐仙的声音：“那恶奴又往村西山坳去了，怕是去请什么更厉害的东西。”
胡三太奶脸色一变：“村西山坳...莫非是去请那棵老柳树里的蛇仙？”
槐仙现身道：“正是。那蛇仙修行百年，但心术不正，专喜血食供奉。若赵福气答应给它童男童女，它必定出手。”
赵老四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槐仙与胡三太奶对视一眼，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去请真正的常仙太爷了。它是这一带蛇仙之首，最是公正不过。”
胡三太奶点头：“常仙太爷住在北山碧云洞，离此有三十里路。我脚程快，这就去请。”说罢化作一阵风去了。
槐仙对赵老四说：“你准备好香烛纸钱，今夜怕是有场恶斗。”
八
当夜子时，阴风惨惨，赵老四一家躲在屋中，听得院外似有万马奔腾之声。从窗缝看去，但见槐仙现出原形——一棵参天古槐，枝叶遮天蔽月。树下站着胡三太奶，身旁一位青衣长须老者，应该就是常仙太爷了。
对面赵福气跪在一棵老柳树下，正在烧纸念咒。老柳树中窜出一条巨蛇，有水桶粗细，眼如铜铃，口吐红信。
常仙太爷喝道：“柳三，你竟敢答应血食供奉，违背仙家规矩，该当何罪！”
那巨蛇口吐人言：“常老大，少管闲事！这人答应给我童男童女，我自然要帮他！”
常仙太爷怒道：“执迷不悟！”说罢化作一条更大的青蛇，与那柳蛇缠斗在一起。
但见飞沙走石，日月无光。槐仙挥舞枝条助阵，胡三太奶则请来黄仙围攻赵福气。
赵福气见势不妙，掏出一把匕首划破手心，以血祭咒。那柳蛇得了血祭，越发凶猛起来。
常仙太爷忽然退后，张口吐出一颗明珠，照得天地通明。那柳蛇被明珠照到，顿时缩成一团，化回人形，是个黑衣瘦子，跪地求饶。
赵福气见靠山已倒，转身想跑，却被一群黄皮子团团围住，咬得遍体鳞伤。
常仙太爷对柳蛇说：“念你修行不易，废你五十年道行，以观后效。”又对赵福气道：“你心术不正，害人无数，当受报应。”
突然一道天雷劈下，正中赵福气，顿时倒地不起。常仙太爷朝槐仙和胡三太奶点点头，化作清风而去。
九
赵福气遭雷劈后变得痴痴傻傻，见人就笑，逢人就拜。赵四爷在狱中听说后，吓得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赵老四家的日子渐渐好转，庄稼也意外地丰收了。他在老槐树下盖了个小祠堂，供奉槐仙和胡三太奶的牌位，常年香火不断。
这年除夕，赵老四备了丰盛的供品，特意给槐仙和胡三太奶各敬了三炷香。夜半梦中，见槐仙和胡三太奶携手而来。
槐仙笑道：“后生，你祖上于我有恩，如今恩情已还，我就要往深山继续修行了。”
胡三太奶也说：“我也要回龙王庙了。往后有缘自会相见。”
赵老四忙问：“二位仙家走后，若有灾祸，我该如何是好？”
槐仙道：“心存善念，自有天佑。记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说罢，二仙化作青烟散去。
赵老四醒来，忙跑到村口看时，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总觉得少了些灵气。后来他听说龙王庙后的胡三太奶也云游去了，再没人见过。
赵老四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临终前对儿孙说：“我这一生，经历过奇事，见过真仙。你们要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务必心正。遇到不平事，不妨到老槐树下说说，仙家虽然不在，但天地自有公道。”
至今赵家村还流传着这个故事，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常有老人讲述当年的奇事。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还能看到树下有两个老太太的身影，一个拄着槐木杖，一个穿着蓝布衫，相对弈棋，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