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爹牵着舒玉的手回到杨家时,日头正毒。老枣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碎成金箔,却照不亮院角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王赖子战战兢兢的站在院中,衣裳黑得发亮,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子——不知是翻墙时蹭的,还是跪在村口井台时沾的。
“咳。”
杨老爹故意咳了一声。王赖子像被烫了尾巴的猫,“嗖”地蹦起来,袖口带起的灰扑簌簌落在地上,惊得正在喝水的糯米尾巴尖都炸了毛。
“杨、杨叔……”
他搓着手指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我、我来听候差遣……”
颜氏刚从灶房出来,手里的铜壶“当啷”磕在门框上。老太太上下打量王赖子,目光扫过他油腻的头发、发亮的衣襟,最后落在他不停蹭地的脚尖上——那双脚把青石板蹭出两道灰印,在一尘不染的院子里格外扎眼。
“喝碗热水吧。”
颜氏倒了碗水递过去,瓷碗在颜氏的手里晃出涟漪。他盯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喉结滚了滚,却始终不敢接:
“婶子,我、我身上脏……”
杨老爹没说话,径自坐在正房台阶上,烟锅“吧嗒吧嗒”磕出火星子。舒玉得了眼色,乖乖蹲在廊下练字,竹笔在沙盘上划出逐渐有了模样的字,余光却不住往王赖子身上瞟。
王赖子被这阵仗唬得腿肚子转筋,目不斜视只敢侧耳听着。东厢房传来元娘哄舒婷的低语,后院里颜氏正举着菜刀收拾蔬菜;暗卫甲在柴垛旁劈柴,腰间佩刀在日头下泛着寒光;最瘆人的是钱师父,老头儿蹲在后院井台边磨杀猪刀,每蹭一下都溅出串火星子。
忽然杨家的动静都停了,杨家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蚂蚁爬过的声音。王赖子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想起出门前老娘抹着泪的叮嘱:
“你杨叔当年借咱三升小米咱娘俩才没饿死!赖子,咱王家的脸都在你裤腰带上拴着呢……”
他突然一咬牙,扑通跪在杨老爹跟前:
“叔,我错了!”
他声音发颤,还是一字一句说着:
“多谢杨叔高抬贵手放过我!往后我王赖子再犯浑,天打雷劈!”
“您放心,我以后绝对不偷不摸了,让我干啥都行!”
“您看我...我能干点啥?”
王赖子抖着嗓子问,眼神往院里乱瞟——晾衣绳上飘着雪白罩衣,灶台擦得能照人,连柴火垛都码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他低头瞅瞅自己包浆的衣襟,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杨老爹依旧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舒玉偷偷数着他吧嗒烟的次数,第七声时,杨老爹终于开口:
“家里做的是吃食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干净。”
他指了指王赖子脏的都看不出来颜色的衣裳,
“今日先回去收拾干净,明日再来。”
王赖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泛着油光,袖口磨得发亮,脚上的布鞋都开了洞,露着嵌着黑泥的脚趾头,确实是太脏了。他臊红了脸,声若蚊蝇搬应了一声逃似的窜出院门。
颜氏抱着几个布包往东厢跑——老太太把压箱底的缎子全塞进炕柜,铜锁“咔嗒”三声响。
“防贼呢?”
钱师父拎着酒葫芦嗤笑。
“防个屁!”
颜氏叉腰骂街,
“老娘晒被子!”
是夜,杨家正房的油灯亮到三更。颜氏把箱笼翻得哗啦响,连舒婷百天戴的银镯子都裹了三层油纸。东厢传来“哐当”响动。元娘正把妆奁往炕柜深处塞,连那匹杭绸都裹了三层布。杨大江倚着门框直乐:
“你这是防贼还是藏宝?”
“阿娘后晌说让我避着点那王赖子呢!”
元娘把最后一枚银簪插进发髻,
“那王赖子惯会顺东西,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
“防我呢?”
杨大江突然从背后摸出支珠花,
“晌午就见你往麦缸里塞这个。”
小夫妻笑闹声惊醒了舒婷。奶团子“哇”地哭出声,院外的颜氏举着笤帚冲进来:
“作死啊!孩子刚睡着......”
夜里颜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着王赖子白天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抱怨:
“老头子,你真打算留这瘟神?万一他又偷摸……”
“刚回杨家岭那年阿爷就病了,赖子他爹没少帮衬咱家……”
“人呐,总得给个回头机会。”
颜氏顿时哑了火。她记得王赖子他爹,是个憨厚的庄稼汉,说话都带着柴火味。只是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好好的孩子硬是被穷日子泡成了懒汉。
晨光初绽时,杨家院里飘起皂角香。舒玉蹲在井台边刷牙,忽然听见院门“吱呀”轻响。抬头望去,晨雾中站着个青衫男子,不知用了多少皂角扑面而来一股皂角味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指甲剪得见肉,连袖口的补丁都洗得发白,活像换了个人。
“赖...赖子叔?”
舒玉嘴里的柳枝“吧嗒”掉在地上。
王赖子臊红了脸,他局促地扯了扯衣角:
“毛毛……小东家,你阿爷呢?”
“哎呦喂!”
颜氏挎着菜篮从灶房出来,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坛子,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走错门了?”
王赖子耳尖红得能滴血,脚尖蹭着青石板缝。原先杂草似的乱发用木簪规规矩矩束着,露出张干干净净的脸。舒玉踮脚望去,这才发现王赖子竟生得眉清目秀,褪去污垢的脸白生生的,倒像个斯文书生。若不是声音听着耳熟,舒玉险些认不出这是昨天吊在村口的邋遢鬼。
“婶、婶子......”
王赖子声儿颤得像风里的蛛丝,
“我扫院子?挑水?还是......”
“站着别动!”
颜氏绕着他转了三圈上下打量,忍不住点头:
“收拾干净了倒像个人样。”
“大川!把你旧衣裳找两件!”
杨大川抱着衣裳出来时差点绊个跟头——王赖子这清秀模样,活脱一个落难的书生,哪还有半分泼皮相?
舒玉围着王赖子转了两圈:
“赖子叔,原来你长的怪好看哩!你要早这么拾掇,早讨上媳妇啦!”
“小姑奶奶饶命......”
王赖子臊得没个地方躲,正撞上整装待发的杨老爹。
“杨、杨叔,”
王赖子不安的搓着手,声音比昨日清亮许多,
“今日开哪块地?”
杨老爹上下打量他,满意地点点头,
“会写字吗?”
“识得几个......”
王赖子突然挺直腰板,
“千字文能认大半!”
“哦?”
杨老爹终于撩起眼皮,
“我问你‘闰余成岁’下一句?”
“律吕调阳!”
王赖子答得飞快,眼底闪过一丝光亮,
“杨阿爷他老人家在世时......”
这话惊得颜氏手一抖——王赖子竟识字?她突然想起,这懒汉小时候总蹲在自家学堂窗外听公爹讲课,任谁来赶也不走。
杨老爹烟杆往西一指:
“今日你看家,来客留帖。”
说着甩出本泛黄的账簿。
骡车吱呀呀驶出村口时,元娘还在频频回头。
“阿娘放心,阿爷心里有数。暗卫小叔在暗处盯着呢!”
舒玉望着车窗外飞驰的麦田,她明白杨老爹的心思——今日留王赖子看门,何尝不是一场无声的考验?杨家传说中满院的谢礼、厨房里的细面,都是诱饵,就看这浪子能不能咬住最后一根稻草。
日头爬上县集幡旗时,杨家人已卖完了包子站在豆腐坊门前。颜氏摸着水井沿直咂舌:
“倒是齐整,就是忒窄巴。”
她比划着蒸笼位置,
“这灶间摆开,人转身都费劲。”
“青砖灶台包浆都磨出来了,要价八十两?抢钱呢!”
刘秀芝掀开蒸笼盖惊呼。
“太小。”
舒玉踮脚比划,
“还没咱家灶棚宽敞!”
杨老爹也不满意,这家豆腐坊的主人不太讲究。处处都是脏污的痕迹,房间也有些逼仄,杨老爹看着房顶上的蛛网摇摇头:
“还是去牙行看看吧!”
“有个李牙人名气挺大的,不如去他那?”
杨大川说着自己打听来的信息。
“去官牙!”
杨老爹不假思索的做了决定,一家人又都上了骡车。街角忽然传来马蹄声。王县丞的常随王生策马而来,枣红马惊得杨大川的骡子直撂蹶子。
“杨掌柜!”
王生滚鞍下马,自家老爷拿杨家人当正经亲戚走动呢,怎么着也得帮一把。
“可巧碰上了!您这是想置个铺子?”
“是想看个铺子的,这天气眼瞅就热了。在从家里拉包子怕不新鲜!”
杨大川整日在集上和王生关系不错,随意的回答着。
“这铺子有些逼仄,我阿爹想去官牙看看。”
“走吧,我带你们去官牙!”
“使不得使不得。”
杨大川慌忙摆手,
“生哥,我们自去官牙就行……”
王生翻身上马,鞍鞯上的鎏金纹饰晃得人眼花,
“官牙水深,李牙人最是黑心。我带您去找张牙人,我家大人常去的,规矩!”
盛情难却,骡车拐进了官牙巷。舒玉趴在车窗上,看见青石板路上抬着软轿的富商,轿夫肩上的锦缎刺得人睁不开眼。
“万恶的资本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