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颜氏就杵在院门口往王家方向张望。手里攥着的笤帚穗子快揪秃了,青石板路上连个耗子影儿都没有。连着两日风平浪静,倒让老太太心里七上八下——德柱那混小子真能咽下这口气?
“阿娘!面发好啦!”
刘秀芝的嗓门惊得老母鸡扑棱着蹿上柴垛。颜氏回神时,杨大川已经驾着骡车拐出村口,车辕上摞着的蒸笼活像座会移动的包子山。
杨大江蹲在井台边磨锄头,铁刃在青石板上蹭出串火星子:
“阿娘,咱要不买头牛!二十亩地光靠人拉犁,驴年马月也......”
“买你个头!”
颜氏一漏勺敲在儿子脑门,
“有那闲钱不如攒着早点办窑!好几百两银子扔在那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杨家父子带着暗卫乙下了地。出来的有些早,日头才初升,初春的冻土硬得像铁板,杨老爹的钉耙抡下去只蹭出道白印。暗卫乙抹了把汗,铁塔似的身板在田垄间格外扎眼:
“东家,这种地可比习武难多了!”
“瞧好了!”
杨大江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钉耙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腰要沉,劲儿要匀,跟你们习武一个理儿!”
暗卫乙依样画葫芦,结果一耙子下去掀飞三只冬眠的蛤蟆。土坷垃噼里啪啦砸在杨老爹草帽上,惊得老头烟袋锅差点燎了胡子:
“你小子刨地还是扬土呢?”
不远处的孙寡妇笑得直不起腰,绢帕子挥得像戏台旗幡:
“大江兄弟,你家这位小兄弟莫不是学人家戏台子上天女散花?”
暗卫乙臊得满脸通红,钉耙往地上一杵就要理论,却被杨大江拽着后领拎回来:
“跟妇人置什么气!来,看我给你演示......”
“手往下三寸!”
杨大江急得直跺脚,
“这是刨地不是掘坟!”
暗卫乙抹了把汗,玄色短打后背洇出个“川”字:
“东家,我觉着这钉耙它不听我使唤......”
话音未落,钉耙尖勾住块石头,“嗖”地飞过田垄,正砸在杨老爹脚边的粪桶上。
“轰——”
一桶骡粪在晨光里炸开绚丽的抛物线,惊得杨老爹旱烟杆都掉了。暗卫乙举着半截钉耙柄呆若木鸡,满脑子都是闯祸了。
“ 好小子!”
杨老爹捏着鼻子退开三丈,
“力气不小啊!”
“俺...俺赔......”
“赔个球!”
杨老爹烟锅敲得震天响,
“去!再挑两担骡粪过来!”
暗卫乙如蒙大赦,扛着铁锹往粪堆冲,活像身后有鞑子追。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杨家灶房飘出缕缕炊烟。颜氏蒸上杂面窝头,突然觉出耳根子清净得反常——往日总黏在脚边的小尾巴竟没了踪影。
“毛毛?”
老太太举着锅铲满院转悠,柴火垛后没有,枣树上没有,连腌菜缸都掀开瞅了瞅。正房窗根下传来元娘的轻笑:
“许是和妞妞出去玩儿了。”
话音未落,西厢柴房突然爆出声凄厉的哀嚎:
“苍天啊——!”
颜氏手里的锅铲“当啷”落地,元娘抱着孩子的手一哆嗦,舒婷嘴里的奶嗝都吓成了哭腔。
柴房门板“哐当”乱颤,舒玉顶着头草屑在柴房转圈儿,举着张皱巴巴的黄纸片仰天长啸:
“又失败了!”
纸片在晨风里抖成筛糠,活像片风中凌乱的落叶。
“我的小祖宗!”
元娘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的了?!”
舒玉却恍若未闻,攥着纸片在柴房里转圈,活像只炸毛的狸花猫:
“树皮泡了三十日!麦秸碾了三遍!蒸煮捶打哪样少了?怎的比擦腚的土坷垃还糙!”
“苍天啊!”
舒玉仰天长啸,
“我要的是卫生纸!不是瓦楞纸!”
小丫头抓起块“石头”往墙上砸,“咚”地给土墙添了个酒窝。
元娘慌忙捂住舒婷耳朵:
“毛毛这是折腾啥呢?”
“由她去吧!”
颜氏见舒玉没事放下心来,
“折腾这些总比折腾人强!”
“昨儿个缠了我一天让我给她把生鸡蛋包到白面饼子里,吵的我头疼……”
“第三十六次实验!”
舒玉咬牙切齿地捞出团糊状物往木板上一拍,
“这次定要成!”
春风透过窗缝把纸浆吹出涟漪,舒玉眼巴巴守了半个时辰。待揭起时,那张“纸”脆生生裂成八瓣,活像被雷劈焦的鹌鹑。
“苍天啊——”
舒玉仰天长啸,惊得梁上老鼠失足坠地。她抓起纸团往墙上摔,砸得咸菜缸“嗡嗡”作响:
“我要卫生纸!要雪白柔软的卫生纸!”
院里的颜氏正往晾衣绳上搭罩衣,闻声差点摔了洗衣盆。元娘抱着舒婷从东厢探出头,奶团子兴奋得直拍手:
“咿呀!”(让我瞧瞧呀!)
“毛毛?”
颜氏蹑手蹑脚贴到柴房门缝上,
“跟阿奶说说话?”
“阿奶,别管我!”
带着哭腔的童音闷闷传来,
“让我与这破东西同归于尽!”
元娘揪着帕子要推门,被颜氏一把拽住:
“由她闹腾,总比上房揭瓦强。”
话虽如此,老太太耳朵却快贴门板上了——里头传来“哗啦”泼水声,接着是舒玉魔怔似的嘀咕:
“纤维...蒸煮时间...抄网......”
舒玉顶着头乱发,脸上糊着可疑的浆液,正把最后一把麦秸塞进石臼:
“再加点构树皮...这次绝对......”
“咔嚓!”
捣衣杵应声断成两截,舒玉攥着半截木棍呆若木鸡。她缓缓转头,目光扫过满墙的“失败作品”——有的硬如龟甲,有的脆似锅巴,最好的那张还粘着根鸡毛。
“噗通!”
小丫头五体投地跪在陶缸前,脑门磕得青砖“咚咚”响:
“掌管造纸的神啊!开开眼吧!信女愿吃素三日,求赐卷卫生纸吧!”
“我实在是不想用土坷垃和树叶子擦屁股了!擦不干净就算了,刮的肉生疼啊!”
舒玉此刻压抑着挫败的痛苦疯狂分析失败的原因。
“步骤应该是大差不差的,那问题应该是出在了材料上!”
“树皮加了,麦秸加了,问题出在哪里呢?硬是因为泡的时间不够吗?脆是因为什么呢?”
“死脑子快想啊!脆是不是少纤维呢?什么样的纤维是合适的呢?”
舒玉现在无比后悔之前刷到人家造纸的短视频时没有好好看一下步骤。
“竹子?北方也没有这东西啊!”
“啊!崩溃啊!”
院里的元娘刚哄睡舒婷,闻声又要往柴房冲,被颜氏拽着围裙拦下:
“莫管她,一会儿就好了......”
元娘点了点头,心里却缠了一丝愁绪。毛毛这性格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导致的性情变化。没受伤之前的毛毛虽然调皮,脾气还是可以称作温柔的。
有些烦闷的元娘跟着颜氏去了灶棚,收拾好蔬菜,控上水的颜氏婆媳打算做午饭了,刚走到前院就看到了正房台阶下,醉成烂泥的钱师父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老头儿四仰八叉躺着,鼾声震得檐下燕子直扑棱。颜氏拎着泔水桶路过,差点被那身泥浆子吓得摔个跟头——这老东西活像从臭水沟捞出来的刺猬,每根胡须都挂着泥星子。
“老钱,醒醒!”
颜氏抄起扫帚戳他,
“醒醒啊......”
“呼——”
钱师父翻了个身,怀里酒葫芦\"咕噜噜\"滚到元娘脚边。元娘刚要俯身去捡。
“呕——”
老头儿突然张口,腌菜味的酒气直冲云霄。吐出的秽物不偏不倚糊在自己身上,黄绿相间宛如抽象山水画。
“我的天爷!”
颜氏举着扫帚的手直哆嗦,
“这可咋办......”
“阿娘!我来!”
赶巧归家的杨大川扔下面袋子就冲过来。杨大川忍着臭味拎起钱师父后领,夫妻俩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活像搬运年猪似的往耳房挪。老头儿烂醉如泥的身子软绵绵打着晃,左脚布鞋“啪嗒”甩进鸡窝,惊得老母鸡扑扇着翅膀飞向远处,留下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