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里光线有些昏暗,刘秀芝关好门,转身看着站在屋子当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二哥,心里也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二哥,”
她倒了碗水递过去,声音有些发涩,“家里……是不是没粮了?”问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
刘安接过碗,却没喝,黝黑的脸上瞬间涨得更红,额角的汗珠子滚了下来。他猛地低下头,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粗瓷碗沿,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把那碗捏碎。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挤出来:
“秀芝……哥……哥实在没脸张这个嘴……可……可家里……断粮好几日了……娘……娘和大嫂都饿得下不来炕了……镖局里那些老兄弟拖家带口的……眼都饿绿了……大哥带着老三接了去大同的镖没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走投无路的嘶哑:
“哥知道你们家也难!可……可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跟亲家老太太开开恩,借……借一点,就一点!熬过这几天,哥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上!”
说着,他那魁梧的身子竟真的一矮,作势就要往下跪!
“二哥!”
刘秀芝魂都吓飞了,尖叫一声扑上去死死架住他的胳膊,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你别这样!快起来!”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刘安拖住,心里又酸又痛,像被钝刀子割着。
她扶着刘安在炕沿坐下,自己抹着眼泪,愁肠百结:
“二哥,不是妹子心狠……若是前几日,我还能硬着头皮去求婆婆。可家里……家里刚……”
她差点脱口而出“捐粮”的事,又猛地刹住,改口道,
“家里也快见底了!婆婆每日都是数着米粒下锅,饭食按人头分,多一粒都没有!我……我实在张不开这个口啊!”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了下去,心里充满了对娘家的愧疚和对婆家的为难。
刘安看着妹妹那副愁苦万状、左右为难的样子,脸上那点哀求的热切瞬间褪去,只剩下灰败的死气。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
“啪!”
“哥糊涂!是哥糊涂了!”
他懊悔地低吼,眼睛赤红,
“妹子,是哥对不住你!你别难做,你就当哥没来过!”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像头受伤的困兽,就要往外冲。
“二哥!”
刘秀芝被他这举动吓得心胆俱裂,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你别走!你等等!我……我去跟娘说说!我去试试!”
一股巨大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悲壮涌上心头。她不能让二哥空着手走,更不能让他去城门口那种地方冒险!她飞快地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打开炕柜最底层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前些日子杨大川心疼她,偷偷用私房钱给她买的几包芝麻糖、炒黄豆和一小包蜜饯。她看也没看,一股脑全塞进刘铁柱手里:
“二哥,你先拿着!垫垫肚子!我……我这就去找婆婆!”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赴死,红着眼眶,脚步虚浮地冲出了东厢房。
刘安捧着那几包轻飘飘、顶不了大用的零嘴,看着妹妹单薄却决绝的背影,这个七尺汉子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上。
刘秀芝冲进前院,颜氏正沉着脸坐在耳房门口的小凳上,杨老爹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和暗卫乙低声说着什么,脸色凝重。看到刘秀芝红着眼冲出来,颜氏眼皮都没抬,杨老爹则停下了话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阿……阿爹……阿娘……”
刘秀芝走到颜氏面前,嘴唇哆嗦着,手指紧紧绞着衣角,酝酿了许久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看着颜氏那沟壑纵横、写满不耐的脸,看着杨老爹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巨大的羞愧感几乎将她淹没。她张了几次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
“秀芝!”
刘安紧跟着冲了出来,一把拉住妹妹,声音急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说了!哥这就走!总能想到办法!” 他对着杨老爹和颜氏深深一揖,声音干涩:
“杨叔,婶子,打扰了!我……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脚步快得像逃。
“站住!”
颜氏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铁柱和刘秀芝都僵住了。
只见颜氏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走进了灶房。
很快,颜氏从灶房里出来了。她手里端着个寻常农家装猪草用的、半旧的柳条大箩筐。箩筐里塞得满满当当,上面还特意盖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做遮掩。
颜氏端着箩筐,径直走到刘金柱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那箩筐的分量让刘金柱手臂猛地一沉!颜氏一把掀开了上面遮掩的干草。
底下露出来的,是几个扎得紧紧的小布袋!看那鼓囊囊的形状,分明是粮食!旁边还挤着几颗水灵灵、显然是刚摘下来不久的小菘菜,还有一小捆用油纸包好的、颜色深褐的肉干!分量看着不多,但在眼下,这简直是救命的金疙瘩!
“拿着!”
颜氏的声音依旧硬邦邦,没什么温度,目光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东西不多,别嫌弃。先过了眼前的难关要紧。”
她顿了顿,补充道,“家里也就这点余力了。”
刘安抱着那沉甸甸的箩筐,整个人都傻了。他能感觉到箩筐里实实在在的粮食触感,透过干草缝隙,甚至能看到下面米袋粗糙的麻布纹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浓烈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眶瞬间滚烫,视线迅速模糊。
杨老爹扫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走了过来,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刘安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沉稳:
“小安啊,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带着这些走回去,太扎眼。听叔的,把粮食拆开,用包袱皮分装几份,贴身绑在身上!外面罩上衣裳,不显山不露水。”
“杨叔……颜婶……”
刘金柱的声音哽咽了,抱着箩筐的手臂不住地颤抖。他猛地将箩筐往地上一放,“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咚”地一下磕了下去!
“大恩大德!我刘安……我刘家……记一辈子!往后当牛做马,报答二老!”
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额头抵着青砖,肩膀剧烈地耸动。
“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啥!”
杨老爹和颜氏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拉他。刘秀芝早已泣不成声,也跟着跪了下去。
“二哥!快起来!”
刘秀芝哭着去搀扶刘金柱,又转头对着公婆连连磕头,
“爹!娘!秀芝……秀芝替娘家谢谢爹娘大恩!”
她的额头在青砖上磕得砰砰响。
“傻丫头!快起来!折寿啊!”
颜氏又气又急,用力把刘秀芝拽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嘴里骂着,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赶紧的,帮你哥把粮食绑好!趁天还亮着,赶紧走!路上千万小心!”
刘秀芝这才止住哭,连忙抹着眼泪,和二哥一起,手忙脚乱地把箩筐里的粮袋拆开。杨大川也找了块干净的旧包袱皮出来帮忙。糙米、高粱面、菘菜、几条干硬的兔肉条,被小心地分装成几份。刘安脱下外衫,在杨大川和乙的帮助下,将这几份救命的粮食紧紧地、一层层地贴身绑缚在腰腹和后背,再用外衫严严实实地罩住。原本精壮的汉子,此刻腰身显得有些臃肿,但外面看,确实不显眼了。
“哥,路上千万小心!莫在路上逗留!到家……到家赶紧给娘熬点粥……”
刘秀芝一边帮哥哥系紧最后一道衣带,一边红着眼眶絮絮叨叨地叮嘱,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哎!哎!哥知道!妹子,你放心!”
刘安用力点头,眼眶也是红的。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自己这鼓鼓囊囊的样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对着杨老爹和颜氏再次深深作揖:
“叔,婶,大恩不言谢!刘安走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门,背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感激和决绝。
刘秀芝追到院门口,扶着门框,眼泪汪汪地看着二哥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她转过身,眼泪又涌了出来,走到杨老爹和颜氏面前,膝盖一弯又要跪下。
“行了行了!没完没了了还!”颜氏一把架住她,没好气地骂道,“多大点事!哭哭啼啼!粮食给了就给了,省得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赶紧的,洗把脸去!周婆子,把地上那点菜帮子捡捡,还能吃!别糟践东西!”
仿佛刚才送出那筐救命粮的不是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抠抠搜搜、精打细算的乡下老太太。
杨老爹也摆摆手,重新坐回马扎上,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烟雾缭绕中,只淡淡说了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刘秀芝被颜氏骂得不敢再跪,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心里翻江倒海,全是感激和酸楚。
只有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默默看着的舒玉,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看着婶婶通红的眼眶,看着阿奶看似凶巴巴实则心软的举动,看着阿爷沉默却有力的担当,再想想那绑在刘家舅舅身上带走的、沉甸甸的粮食……这乱世里的每一口吃食,都浸满了人情冷暖,也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那里刚刚在空间里塞满了美味的辣炖鱼和白米饭。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庆幸、担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吃独食”的负罪感。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只盼着爹爹能快些带着援兵回来,盼着这煎熬的日子,能早日看到尽头。
小院里,短暂的波澜似乎平息了。周婆子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元娘抱着又睡着的舒婷回了房。刘秀芝被颜氏推搡着去洗脸,只是那通红的眼眶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了。杨老爹走到墙角,默默装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眼神望向史家沟的方向,深不见底。只有那箩筐里残留的几根干草,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