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爹那布满老茧的手落在舒玉头顶,粗糙的掌心带着无声的庇护,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轻轻往身后拨了拨。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得像井水:
“都杵着做什么?该干啥干啥去!大川,柴劈了没?周婆子,缸里的水见底了!”
这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散了院里凝固的空气。杨大川和周婆子如梦初醒,赶紧低头找活计。颜氏撇撇嘴,剜了齐万年一眼,眼神在齐万年那身沾了灰的绸衫和杨老爹脸上扫了个来回,到底没说什么,扭身进了灶房,门帘甩得噼啪响。舒玉也乖巧地哦了一声,转身作势要往后院溜,小身子却磨磨蹭蹭,乌溜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个劲儿往齐万年身上瞟。
齐万年被杨老爹这“送客”的姿态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上堆砌的殷勤笑容僵得像糊了层浆糊。他绿豆小眼里精光乱闪,见杨老爹已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到了院门口那架老葡萄藤下的小马扎旁,慢悠悠坐下了,赶紧腆着圆滚滚的肚子跟了过去,活像只亦步亦趋的胖鹌鹑。
葡萄藤枝叶繁茂,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将两人笼在一片相对私密的绿荫里。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气和齐万年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味与焦虑的油滑气息。
“杨老哥,”
齐万年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热切劲儿往杨老爹跟前凑,
“您瞧,这援兵也到了,陈将军那边正嗷嗷待哺呢!咱静岚城能不能挺过这关,就看这粮草能不能续上了!”
他绿豆小眼精光闪烁,窥探着杨老爹古井无波的脸。
“老弟我呢,是真心实意想为守城出份力!家里……也还能再挤出些粮米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推心置腹”,
“可您想啊,光我那点,杯水车薪哪!陈将军麾下多少人马?援兵又有多少张等着吃饭的嘴?这功劳……它得够分量,才能上达天听,让将军记住咱静岚爷们儿的好,是不是?”
杨老爹吧嗒吧嗒抽着烟,眼皮都没撩一下,仿佛在听灶房里周婆子刮锅底。烟雾缭绕,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齐万年等不到回应,心里猫抓似的,只好把话挑得更明:
“所以啊,老弟就想到了老哥您!您路子广,见识深,指头缝里漏那么一点点,再凑上我齐家的那份,合在一处,体体面面地献上去!这解围的首功……嘿嘿,”
他搓着手指,暗示意味十足,
“自然是咱老哥俩的!县衙那边,还有往后这静岚城里的营生……都好说!价钱,绝对好商量!”
他把“价钱”二字咬得格外重。
齐万年肥胖的身躯几乎将马扎完全覆盖,活像一座肉山压在一颗小蘑菇上,看着颇为滑稽。见杨老爹不接话,他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那刻意挤出的热切如同黏腻的糖浆:
“老哥!我的好老哥!天大的机会砸咱们头上了!”
杨老爹眼皮都没抬,依旧吧嗒着他的烟锅。
齐万年更凑近了些,带着油脂和汗味的气息几乎喷到杨老爹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充满蛊惑:
“您瞧见没?太原府的援兵到了!陈蛮子那口气又吊上来了!史家沟那边只要再撑一撑,把鞑子这股气焰打下去,那就是泼天的大功!朝廷的封赏能少得了?”
他绿豆小眼闪烁着精明的光,唾沫星子几乎溅出来:
“可打仗打什么?打的就是粮草!眼下最金贵的是什么?就是粮!陈将军那头饿得眼睛发绿,催粮的刀子都快架到李县令脖子上了!咱们手里要是能捏着大把的粮食,在这节骨眼上献上去……”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自己身上的肥肉都跟着晃了三晃,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一瞬,又被他强行压回气音:
“那就是雪中送炭!那就是擎天保驾的首功!老哥!您想想!到时候,别说咱们两家在静岚城站得稳如磐石,就是往上头……郡里、州府!那前程还不是唾手可得?封个员外郎当当,那也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他喘了口气,绿豆眼死死盯着杨老爹毫无波澜的脸,终于图穷匕见,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切:
“老哥!您家……您家不是还有些压箱底的‘家当’吗?都给我!都给我!我齐万年打包票,运作好了,这份功劳,咱们两家平分!不!您占大头!我齐万年只求沾点光,能在功劳簿上留个名儿就成!价钱……价钱好说!翻倍!三倍!都成!”
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杨老爹眼前用力晃了晃,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三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就在这紧张而充满算计的气氛几乎凝固时,正房通往院子的门帘边缘,一只白嫩的小手悄悄扒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半截。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飞快地扫过葡萄架下密谈的两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杨老爹那古井无波的侧脸上。
舒玉的小脸上写满了“生意来了”的兴奋!她甚至没敢把整个脑袋都露出来,只飞快地对着杨老爹的方向,用力地、极其明显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小嘴无声地做了个“卖”的口型,小丫头片子还自以为隐蔽地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头,对着齐万年坐的方向,极其夸张地、小幅度地搓了搓!做完这一切,她的小脑袋“嗖”地一下又缩了回去,门帘轻轻晃动,仿佛只是被风吹过。
杨老爹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杨老爹心头雪亮,面上却纹丝不动。他慢悠悠地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轻响,震落几点带着火星的灰烬。这声音不大,却像砸在齐万年热切的心坎上,让他眼皮一跳。
“齐东家,
”杨老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
“你这番心意,老汉心领了。为守城出力,是本分。只是……”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没什么分量地落在齐万年脸上,却让对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老汉家里那点嚼裹,你是知道的。前番县衙‘捐’粮,已是刮尽了缸底。前日儿媳妇娘家二哥来,又匀出去些救急。如今这院子里,七八张嘴,每日数着米粒下锅,糊口都勉强。哪里……还拿得出余粮让你凑数,去博什么功劳?”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石头。
齐万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猪油。他急得差点从小马扎上弹起来,屁股只抬起一半又重重坐下,压得那可怜的小马扎“嘎吱”一声呻吟。
“杨老哥!杨老哥!您听我说!”
他连连摆手,急得额角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齐万年对天发誓,绝不是让您白掏!是买!是买!高价!市价翻倍!不,翻三倍!您看如何?粮钱现结,绝不含糊!”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比划着手指,仿佛那翻倍的银钱就在眼前飞舞。
杨老爹却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慢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葡萄架下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不是钱的事。”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缸里没粮,老汉变不出粮食来。齐东家,请回吧。”
他不再看齐万年,目光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耳房门边的乙。
“乙,替我送送齐东家。”
一直如同影子般靠在耳房门框上的暗卫乙,闻声而动。他身形一闪,快得像一阵风刮过地面,瞬间便站在了齐万年面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如同石雕,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小凳上的齐胖子。
“杨老哥!您再想想!再想想啊!”
齐万年彻底慌了神,也顾不得体面,几乎要从小马扎上跳起来,绿豆小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声音里带着哀求,
“价钱……价钱好说!您开个口!万事好商量!四倍!四倍行不行?看在咱静岚城满城老小的份上!看在陈将军……”
乙无声地踏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枪,虽无言语,但那沉默的姿态和冷硬的眼神,便是最明确的逐客令。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齐万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方才那股子豪气干云瞬间冻成了冰渣子。他绿豆小眼里那点精光被惊惧取代,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可屁股下的小凳子实在太小,他这一动,重心不稳,整个人竟像个笨拙的陀螺般向后一仰——
“哎呦!”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和凳子倒地的闷响,齐万年那圆滚滚的身子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尘土飞扬,沾了他一身油亮的绸缎。
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钳住了齐万年肉乎乎的胳膊肘。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齐万年只觉一股大力将他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地。
“轻……轻点!壮士轻点!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齐万年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有半分讨价还价的心思,迭声讨饶。
乙充耳不闻,钳着他胳膊的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拉开院门,像拎一袋沉甸甸的面粉,毫不拖泥带水地将这位狼狈不堪的齐大东家“请”了出去。
“砰!”
沉重的榆木院门在齐万年身后重重关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他那张因惊怒交加而涨成猪肝色的胖脸。那隔绝的声响也如同宣告了他“合粮博功”美梦的彻底破灭。
“杨老哥!兹事体大!您再想想!我……我回头再来!”
齐万年不死心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隔着门板闷闷地传了进来,还伴随着他用力扒拉门缝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