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竟像被春风拂过的冻土,裂开几道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纹路——那是笑意。他浑浊的眼珠子里映着舒玉一会儿皱眉苦思、一会儿小脸发亮的生动模样,终于忍不住了,枯树皮般的大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捻了捻,挪了挪小马扎,更靠近了那团愁眉苦脸的小人儿。
“小算盘打明白了吗?”
他声音嘶哑,听不出是夸是贬,目光却带着暖意,
“铺子开了,陶窑那边怎么办?还有新添那二十亩地,总不能撂荒吧?人手、钱粮,怎么个摆布法?”
舒玉一听阿爷没笑话她,还让她细说,精神头“噌”就上来了。小腰板一挺,掰着短短的手指头,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
“阿爷您看!咱家铺子开张是头等大事!请德柱叔和赖子叔来帮忙收拾铺面!周爷爷和小叔也能搭把手!旧货架让阿爹和小叔抽空修修,结实着呢!货底子阿奶带着周婆婆、凤儿婶子清点,她们最清楚!这样铺子开起来,就有活钱进来了!”
她越说越流畅,小脸上泛着光:“有了钱,陶窑那边就能买好釉料!陶窑开张,烧出好陶器,送到铺子里卖,两头都赚钱!新买的地嘛……先顾着点,请几个短工帮把手,等铺子这边稳当了,再好好侍弄!这叫……这叫集中力量办大事!”
她一口气说完,小胸脯微微起伏,带着点邀功的意味看着阿爷,眼睛亮得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
杨老爹安静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空烟锅上缓缓摩挲。等舒玉那股兴奋劲儿稍平,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磨钝的锯子,却字字沉稳:
“人情债,比铜钱金贵。用一分,就薄一分。德柱、赖子两家,前些日子麦场上帮你阿奶撑腰,那是实打实的情分,还没还上。这回再让他们白干重活,不合适。工钱……该给还得给点,多少是个意思,不能让人寒心。”
舒玉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像被戳破的气球。她光想着省钱了,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小脑袋耷拉下去,蔫蔫地“哦”了一声。
“旧货架能用是能用,可咱那铺子要重新开张,卖的还是‘精白面包子’这样的稀罕物,”
杨老爹继续道,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到了城里那间铺面,
“门脸儿就得像样点。旧货架太寒碜,配不上好东西的价。让你爹他们打新的,费工费料,耽误地里活计不说,手艺也未必够。不如……花点钱,请城里正经的木匠铺子打两副新架子,结实又体面。这钱,省不得。”
舒玉听得小嘴微张,刚才那点懊恼被阿爷这番老辣的盘算彻底冲散了。是啊!铺子卖的是“精白面包子”,是能让人抢破头的稀罕物!门面寒酸了,谁信你是好东西?这钱花在刀刃上!阿爷看得比她透多了!那点工钱、那两副新货架的钱,跟铺子赚回来的比,根本不算什么!她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刚才自己那点“抠门”心思,简直像钻进了牛角尖!
“阿爷!您太厉害了!”
舒玉猛地抬起头,小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崇拜,彩虹屁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比县太爷还会算账!比戏文里的诸葛亮还神机妙算!我这点小聪明,在您跟前就是……就是小蚂蚁看大山!阿爷您就是我亲阿爷!”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小手抓住杨老爹粗糙的衣袖,使劲摇晃。
杨老爹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又夸张的马屁拍得嘴角又往上扯了扯,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他枯树皮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舒玉激动得发颤的小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行了,马屁精。去灶房瞅瞅饭好了没。”
舒玉嘿嘿一笑,刚准备起身,却听杨老爹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等会儿吃过晌饭,你把你盘算的这些,跟家里人都说说。这事儿,你牵头。”
“啊?!”
舒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彩虹屁的余温还没散尽,惊愕和恐慌已如冰水浇头。她猛地扭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老爹,小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我……我来说?阿爷!我……我就是个小娃娃!他们……他们能听我的吗?”
声音都劈了叉,带着浓浓的哭腔。
她设想的是阿爷这尊定海神针坐镇,她顶多在旁边敲敲边鼓!让她一个四岁小豆丁对着阿奶、阿爹、小叔、周家一屋子大人发号施令?开什么玩笑!阿奶的笤帚疙瘩可不是摆设!
杨老爹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舒玉惊惶失措的小脸,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不敢?”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舒玉心湖,
“不敢,以后你再想折腾什么新花样,阿爷就不管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中了舒玉的死穴!不管了?那她的造纸大业怎么办?她的仙人掌汁怎么办?她的宏图伟业怎么办?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退缩的念头。
“敢!我敢!”
舒玉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脸憋得通红,小胸脯剧烈起伏,像只被逼到墙角炸毛的小猫。她猛地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给自己壮胆,
“我说就我说!阿爷您得给我压阵!”
杨老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微微颔首:
“嗯。”
午饭前的这点时间,祖孙俩重新凑在葡萄架下。舒玉这次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眉头拧得死紧,把刚才的盘算结合阿爷的点拨,在脑子里反复揉捏、细化。杨老爹偶尔提点一两句,话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
“铺子开张,卖什么?光靠‘精白面包子’?”杨老爹磕了磕烟锅,问。
“啊?”
舒玉一愣,她光想着开张了,
“包子……包子肯定要卖!还有……还有咱家的那些以前卖那些寿包!封城前那么多人定,肯定好卖!”
“嗯。东西金贵,定价不能含糊。但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现在这条路能不能走通还不一定,先探探路。”
杨老爹点拨道,
“陶窑那边,烧东西慢,费柴火,眼下顾不上,但不能撂下。让你周爷爷得空去后山和钱师父一起瞅瞅,看能不能弄点好点的陶土料,堆着备用,省得到时候抓瞎。咱庄户人家地是根本,请短工的钱不能省,误了农时,秋收就得喝西北风。这钱,铺子赚了,得先填到地里。”
舒玉小鸡啄米般点头,飞快地用小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把阿爷说的“备料”、“农时”这些关键词死死记下。阿爷说的“走一步看三步”,她好像有点明白了。这盘账,盘的不光是眼前的钱,更是往后日子的路!
“开铺子、顾地、备窑料……钱从哪儿出?”
杨老爹最后抛出一个最现实的问题,目光落在舒玉脸上。
舒玉咬着下唇,脑子里飞快闪过那厚厚一沓沉甸甸的银票。她深吸一口气,小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
“阿爷,那……那笔钱,能……能动一点吗?就一点!等铺子赚了钱,连本带利还上!” 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
杨老爹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仿佛一个默许的印章。
“吃饭了——!”
颜氏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前院灶房方向炸开,结束了这场高度紧张的“战略会议”。
午饭的气氛有些微妙。一大盆炖得软烂的豆角茄子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是一摞刚出锅、焦黄喷香的杂粮饼子。颜氏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柴火又湿又难烧,刘秀芝和元娘低声说着针线活计,杨大江兄弟和周家父子捧着碗埋头苦干,发出呼噜噜的喝汤声。
舒玉却如同嚼蜡。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咬着饼子,眼神发直,心思全在待会儿的“家庭会议”上,连颜氏把一块油汪汪的茄子夹到她碗里都没察觉。那茄子顺着碗沿滑下,油亮的汤汁滴在了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污渍。
“发什么呆呢!魂丢了?”
颜氏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
舒玉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慌忙把茄子塞进嘴里,含混地应着:
“没……没呢阿奶,香!真香!”
好不容易捱到碗筷撤下,周婆子和凤儿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周老爹带着周云、周雷起身,准备回西厢耳房歇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葡萄架下的杨老爹,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让整个正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
杨老爹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腰背在午后的阳光里投下一道沉沉的影子。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老爹身上,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屋子的寂静:
“周老弟,你们一家也留下。家里有点事,大伙儿都听听。”
周老爹和周云都是一愣,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但还是立刻应声,重新坐了下来。颜氏、杨大江兄弟、刘秀芝、元娘,包括抱着针线笸箩的周婆子和凤儿,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杨老爹身上,院子里落针可闻。
杨老爹却没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舒玉身上,下巴极其轻微地朝屋子中央抬了抬。
轰——!
舒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嗓子眼干得发紧,手心瞬间沁满了冰凉的冷汗。来了!躲不过去了!她像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在阿爷目光的“押送”下,极其僵硬地、一步一挪地蹭到了屋子中央,站在了所有目光的焦点处。
小小的身影,瞬间被数道充满疑惑、好奇、不解的视线包围。颜氏皱着眉头,眼神像探照灯;杨大江一脸茫然,嘴巴微张;刘秀芝看看舒玉,又看看杨老爹,满眼问号;元娘则紧张地绞着手指,担忧地看着女儿。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舒玉喘不过气。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被砂纸磨过。她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
“阿……阿奶,爹,娘,小叔,婶婶,周爷爷,周婆婆,小叔,云叔,凤儿婶子……”
她挨个点卯,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眼神慌乱地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舌头像是打了结,
“咱家……咱家得……得好好盘盘账,理理路子……不能……不能老这么磨着石头过河了。”
她卡壳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和阿爷商量好的词全飞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下意识地看向杨老爹,那浑浊却沉静的目光像定海神针,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铺子!”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
“对!铺子开张是头等大事!得赶紧开起来!好多人都等着买咱家的‘精白面包子’呢!”
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仿佛被这句话撬开了一道缝,虽然依旧磕绊,但总算能断断续续地流出来了:
“铺面被糟践的不成样子了得收拾。我想着……请德柱叔、赖子叔两家来帮忙。他们……他们前些日子帮了大忙,咱不能白使唤人家……得……得给工钱不能让人寒心……”
她努力回忆着阿爷的教诲,说到“不能寒心”时,声音总算稳了一些。
“旧货架太旧了,撑不起精白面的门面。咱得……得请城里的好木匠,打两副新架子!结实又体面,这钱……不能省!”
说到花钱的地方,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心虚,飞快地瞟了一眼颜氏。
颜氏眉头拧得更紧了,但没说话。
舒玉深吸一口气,感觉思路稍微顺畅了些,语速也快了一点:
“阿奶……您最清楚铺子里的货底子,还得麻烦您,带着周婆婆和凤儿婶子,好好清点一下,看看哪些能用,哪些得处理掉。”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周老爹:
“周爷爷,陶窑那边……眼下顾不上大烧,但也不能撂荒。您得空去后山和钱师父瞅瞅,寻摸点好点的陶土料子,堆着备用。省得……省得以后要用的时候抓瞎。”
这话说得比较完整,舒玉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新买的那二十亩地,是咱家的根本!”
她看向杨大江兄弟,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带着点强调的意味,
“农时不能误!该请短工就得请!这钱……不能省!我琢磨眼下种别的粮食应该是不行了,但可以先种点菜咱们铺子里用!省的再去村子里买。等秋上再好好养养地,明年种粮食!”
说到“根本”和“不能误”时,她的小拳头还无意识地挥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终于说到最关键也最让她紧张的部分了:
“这些……这些都要花钱。眼下家里几个月没有进账,流水似的花销,阿奶愁得睡不着觉。我……我和阿爷商量了……”
她再次看向杨老爹,得到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后,才鼓起勇气,语速飞快地秃噜出来:
“想……想从家里压箱底的那笔钱里,先挪一点出来应应急!等铺子赚了钱,在还上!”
说完最后一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小脸通红,鼻尖都沁出了汗珠。她不敢看阿奶的表情,目光慌乱地扫过其他人,最后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寻求庇护和强调意味地补充道:
“这……这些都是我和阿爷一起商量好的!”
话音落下,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风停了。
连聒噪的蝉鸣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掐断了喉咙。
舒玉孤零零地杵在正房地上,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小囚徒。她能清晰地看到阿奶颜氏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点点瞪圆,枯树皮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阿爹杨大江黝黑的脸膛上,憨厚彻底被巨大的惊愕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目光在她和阿爷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小叔杨大川则完全懵了,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半块没啃完的饼子,眼神茫然地看向杨老爹,又看看舒玉,像是在看一出完全看不懂的戏。
周老爹一家更是局促不安,周老爹下意识地搓着粗糙的大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周云则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地上能开出花来。连抱着针线笸箩的周婆子和凤儿,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复杂地在舒玉和杨老爹之间游移。顾九更是一脸的尴尬,不知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只有杨老爹,依旧沉默地坐在他那磨得油亮的小马扎上,微微佝偻着腰背,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身前一小块爬着蚂蚁的青砖地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告与他毫无关系。他枯树皮般的手指,依旧在空烟锅上无意识地捻着,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那沙沙声,在这片凝固般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倒计时的滴答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