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老爹身上。杨老爹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这个如同烂泥般、抱着自己腿哀嚎的所谓“族长”,浑浊的眼底深处,如同古井投入巨石,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悲凉,更有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沉默了片刻,布满老茧的手微微用力,想将腿抽出来,杨承宗却抱得更死,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杨老爹嘶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也如同惊雷般炸在杨承宗耳边:
“松手。”
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硬。杨承宗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杨老爹这才抬起头,对着脸色铁青的李县令,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地回荡在祠堂:
“大人明鉴。草民所求,不过物归原主,寻回祖宅,安顿先灵。今日之事,是非曲直,大人已有明断。草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抖如筛糠的族老,最终又落回李县令脸上,
“草民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愿宗族因几个不肖子孙而蒙羞。若他们能将所欠之物,分毫不损,原样归还,此事……草民便不再追究。”
这话一出,如同赦令!杨承宗等人瞬间停止了哭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杨老爹,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李县令眉头微蹙,看着杨老爹那沟壑纵横、写满沧桑与隐忍的脸,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最终沉声道:
“也罢!既然事主宽宏,本官便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王县丞!”
“下官在!”
“你再去一趟!拿着单子,盯着他们!一件件,一样样,必须原物奉还!若有丝毫损坏、缺失,或再敢以次充好、蒙混过关,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是!下官明白!”
王县丞立刻领命,对着那几个如蒙大赦又惊恐未定的族老和管事一瞪眼,
“还不快滚起来带路!等着本官用轿子抬你们去吗?!”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杨承宗等人连滚带爬地起身,被衙役和王县丞押着,再次奔向那处已经闹得人仰马翻的老宅。
这一番折腾,日头早已高悬正中,火辣辣的阳光透过祠堂高窗射入光柱,灰尘在其中狂舞。祠堂里剩下的族人们面面相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气氛尴尬而沉闷。不少人饿得肚子咕咕叫,却没人敢动。
周婆子悄悄挪到元娘身边,低声商议:“少夫人,这都正午了,老爷夫人和几位大人怕是都饿了。奴婢和凤儿先溜回去,赶紧弄点简单的饭食送过来垫垫?这还不知要等到啥时候呢。”
元娘看着被陈老将军和李县令威严气场压得大气不敢出的族人,又看看公爹婆母疲惫的脸色,点了点头:
“好,快去快回,捡些现成的做,别太费事。”
周婆子和凤儿得了令,如同得了特赦,赶紧低着头,蹑手蹑脚地从祠堂侧门溜了出去。
她们刚走没多久,王县丞终于带着人回来了。这次他脸上不再是铁青,而是混合着疲惫、恼怒和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他身后跟着的衙役们也都是一脸无奈。杨承宗等人更是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个个垂头丧气,衣衫不整。
“大人!”
王县丞走到堂前,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属下带人又仔细清点核对了一遍。单子上所列的大件笨重家具、器物,除了几件实在朽烂不堪无法辨认的,其余……算是勉强对上了。只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那张被翻看得边缘起毛的清单:
“那十几样金银玉饰,依旧只找回了小半!杨承宗家搬出了几件,说是他夫人当年‘收着保管’的;杨承业家也‘翻箱倒柜’找出了两件;还有一件玉镯,竟是从一个管事婆子陪嫁的箱底里翻出来的!可即便如此,单子上列明的三支金簪、一对赤金耳坠、一个翡翠玉牌,还有老太爷一方鸡血石小印,依旧不见踪影!任凭如何逼问,这几人赌咒发誓,都说绝没拿过!属下派人将他们家中里外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其他几家也问遍了,都推说不知!”
李县令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杨承宗等人:
“嗯?还是不见?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要把牢底坐穿了?”
“大人!大人明鉴啊!老朽……老朽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杨承宗吓得又要跪下,带着哭腔喊冤。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角落、吓得面无人色的杨承宗夫人,仿佛被“鸡血石小印”这几个字猛地刺了一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对着李县令和王县丞哭喊道:
“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那对赤金耳坠和一支金簪……还……还有那个玉牌……是……是前年……我家兰姐儿出门子的时候……我……我私下里塞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了!当时……当时没敢声张……就……就偷偷给的啊!大人!真的不关我家老头子的事啊!求大人开恩!别抓他!我……我这就去兰姐儿婆家!我……我一定把那几样东西给您要回来!求求您!再给点时间!求求您了!”
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如同炸雷!祠堂里一片哗然!众人看向杨承宗夫妇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难以置信——竟然把偷来的赃物当嫁妆塞给了女儿?!这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杨承宗更是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自己老妻,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愤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好得很!”
李县令怒极反笑,声音冰寒刺骨,
“偷盗祖产,私匿赃物,还敢拿去做人情?杨承宗!你教的好女儿!娶的媳妇儿!”
他猛地一拍扶手,
“来人!先将杨承宗押入囚车!带回县衙!他夫人,由衙役押着,即刻去取回赃物!一日之内,若不能将清单所列之物原样奉还至杨家老宅,杨承宗就等着在牢里过年吧!其余人等,押回县衙,严加看管,待赃物追回,一并处置!”
“大人开恩啊!大人!”
“老爷!老爷!”
杨承宗夫人哭天抢地,被衙役粗暴地拖走。杨承宗本人则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任由衙役给他戴上沉重的枷锁,像拖一袋破麻布般拖出了祠堂,塞进了停在祠堂外空地上的囚车。囚车木栅栏冰冷,阳光刺眼,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滴在肮脏的囚服上。杨家族人远远看着,不少女眷也红了眼眶,却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这丢尽颜面的一族。
日头高悬,炽烈的阳光将囚车的影子拉得老长。祠堂里众人饥肠辘辘,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大人,陈老将军,诸位上官,”
元娘见周婆子她们迟迟未归,又看时辰实在不早,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着李县令和陈老将军福了一福,声音温婉却带着歉意,
“家中粗陋,但此时已过正午,若不嫌弃,不如先移步寒舍稍作歇息?妾身已让家人回去备些粗茶淡饭……”
“粗茶淡饭?”
一直沉默旁观的陈老将军突然开口,打断了元娘的话。他抚着花白的胡须,脸上那层冰霜不知何时已悄然化去,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带着趣味的笑容,声音洪亮道:
“老夫在军中便听闻,静岚县城内有家‘杨家包子铺’,那‘精白面包子’乃是一绝,引得满城饕客竞相追逐,封城之时,连鞑子都有所耳闻!李大人,王大人,左右此间事了还需等待,不如……我们便去杨老弟府上叨扰一顿?也好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杨家包子’?正好,老夫这肚子,也唱了许久的空城计了!”
这神转折!
祠堂里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县令也是一怔,随即看向陈老将军眼中那抹促狭的笑意,顿时心领神会。这哪里是馋包子?分明是给杨家撑场面,顺便狠狠再踩一脚地上那群不成器的杨家族老!他立刻抚掌笑道:
“老将军所言极是!本官也早有耳闻!今日正好沾老将军的光,去尝尝这静岚一绝!杨怀玉,还不快头前带路?”
杨老爹浑浊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波动,对着陈老将军和李县令深深一揖:
“寒舍简陋,蒙大人和老将军不弃,草民……惶恐。”
他直起身,不再看祠堂里那些神色各异的族人,对杨大江兄弟和周贵微微颔首。
杨老爹一家簇拥着李县令、陈老将军和王县丞,在衙役的护卫下,从容地走出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鸡飞狗跳闹剧的杨家祠堂。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驱散了刚才所有的阴霾和污浊。
祠堂里,杨五爷看着那远去的、被县令和老将军亲自“护送”离开的一行人,再看看空荡荡、一片狼藉的祠堂和地上那几个失魂落魄的旁支族老,长长地、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喃喃自语:
“早知道他杨怀玉背后站着的是这几尊神……还闹腾个什么劲儿?我这两日跑断腿磨破嘴,真是……白费蜡!”
他摇摇头,看着祠堂里面面相觑、惶惶不安的族人们,没好气地挥挥手:
“都别愣着了!各家出一个人,赶紧回去弄点吃食送来!这事……还没完呢!都警醒着点!”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祠堂里的族人互相看看,脸上都写满了愁苦和茫然,默默散去,只留下满室寂静和尚未散尽的香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