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将军和齐胖子这两位,一位是沙场宿将,一位是县城豪商,此刻竟如同两个闹别扭的老小孩,气哼哼地杵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退让一步。周婆子被颜氏使了眼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赔着笑脸道:
“老将军,齐掌柜,这家里实在窄憋,正房厢房都住满了人。就钱师父那间东厢耳房还空着炕位,只是……得和甲乙两位护卫兄弟挤一挤,不如去老宅那边……”
她话还没说完,陈老将军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不去!跟那两个闷葫芦挤挤有什么的?老夫就瞧着这院子挺好!敞亮!给我们在院里搭个棚子都成!”
齐胖子也连忙摆手,脸上肥肉直颤:
“不不不!我也不去!我……我睡觉打呼噜,怕惊扰了旁人的清静!我就在这院里等着,挺好,挺好!”
颜氏从灶房探出头,没好气地喊道:
“老宅那边屋子又大又宽敞,石磊他们都在那儿,热水热炕都现成的!被褥都是新的,何必在这儿挤着……”
“不去!”
“就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态度异常坚决。陈老将军是打定主意要“盯”出个结果,齐胖子则是怕自己一走,这独家买卖就被老将军以“大义”之名撬了去。两人竟是杠上了,非要在这杨家小院里“同甘共苦”,等着杨家人“商量”出个结果。
杨老爹被这两人吵得脑仁嗡嗡作响,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舒玉招招手,率先转身进了正房。舒玉耷拉着小脑袋,像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小猫,无精打采地跟了进去。
正房门一关,隔绝了院子里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杨老爹在炕沿坐下,重新装了一锅烟,却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浑浊的目光看向小孙女:
“毛毛,方才你说的‘数据’、‘实验’,是当真?还是只是为了搪塞他二人?”
舒玉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在柴房蹭的灰印子,眼神却很是认真:
“阿爷,我是认真的,不是推脱。齐叔想赚钱,陈阿爷想给军中谋好处,都是好事。但好事能不能成,不能光凭嘴说,得看实际行不行得通。就像我造那张纸,失败了多少次才成?这面饼和卤子要长期存放、要方便行军,肯定比现做现吃难多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顿了顿,小眉头微微蹙起,又道:
“而且,这面是阿奶带着周婆婆她们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是阿奶的本事。怎么处置,最终得听阿奶的。我说了不算,阿爷您说了……其实也不算。”
最后那句她说得小声,却异常清晰。
杨老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欣慰。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
“去叫你阿奶过来。”他对侍立一旁的顾九道。
顾九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颜氏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应付那两位“贵客”的疲惫和无奈:
“咋了?那俩还杵着呢!挺大岁数的人了,怎么闹起来跟孩子似的!”
杨老爹言简意赅:
“面条方子的事,你怎么打算?是卖给齐胖子,还是献给老将军?”
颜氏一听是这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一屁股坐在炕沿另一边,叹气道:
“陈老将军说的是正理,将士们保家卫国,能吃上口热乎的,是积德的大好事,按理说咱们不该藏私可……可白给,又有点不甘心,咱家也不是多宽裕。齐胖子那边吧,听着是能赚钱,可这人……滑头得很,我把方子给了他,转头他就能撇开咱家自己单干,信不过!”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纠结,完全是当家人最朴实的想法。
舒玉安静地听着,等阿奶说完了,才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位长辈。小脸上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缓缓开口:
“阿奶,阿爷,我方才想了想,觉得把方子直接交给军中,不太稳妥。”
“哦?怎么说?”杨老爹目光微凝。
“首先,陈阿爷上次在咱家也说了,军中粮饷时常凑不齐,要买咱这方子朝廷能给多少钱?怕是连二三百两都够呛。至于请功……”
舒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当今那位……瞧着也不像个明白的皇帝,咱们家还有‘永世不许科考’的处罚在身,这功劳能不能落到实处,难说。别功劳没捞着,反而惹来眼红和麻烦。”
颜氏听得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儿!毛毛说得对!”
“其次,”舒玉继续分析,“军中人多手杂,咱们这制作工艺说到底并不算特别复杂,一旦传开,很容易被仿了去。到时候,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阿奶和婶婶她们的辛苦不就白费了?”
“至于齐叔那边,”
舒玉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焦躁的胖子,
“把方子卖断给他,看似省心,钱货两讫。但就像阿奶说的,这人信不过。而且,把下蛋的母鸡一次性卖了,哪有自己留着慢慢收蛋划算?”
颜氏一把搂过舒玉,心肝肉地叫着:
“哎呦喂!我的乖孙!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咋比大人想得还周全呢!阿奶都没想到这么多!”
舒玉被搂得喘不过气,小脸埋在阿奶带着油烟味的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心里却有点哭笑不得的难为情。两辈子加起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被这么当小宝宝夸,实在有点羞耻。
她不知道每说一点,杨老爹眼中的赞赏就多一分,颜氏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这……这真是她那个只会吃和玩、偶尔折腾点稀奇古怪玩意的小孙女儿?这心思……怎么比大人还通透周全?!
舒玉没注意阿奶的表情,继续分析齐胖子这边:
“齐叔那边呢,确实能赚钱。但把方子直接卖给他或者合伙,就像阿奶说的,风险大,容易被他甩开。咱们辛苦琢磨出来的东西,不能这么轻易交出去。”
“那……那咋办?”
颜氏下意识地问,已经完全被孙女带跑了思路。
舒玉眼睛转了转,闪着狡黠的光:
“咱们可以换种法子呀!既不驳了陈阿爷的面子和好意,也能赚到钱,还能保住方子。”
“快说快说!”颜氏迫不及待地催问。
“陈阿爷那边,咱们不卖方子,咱们卖面饼和……简单的调味包!”舒玉小胸脯一挺,
“面饼咱们集中做,量大成本还能压一压。至于卤子,军中吃饭讲究实惠顶饱,味道是其次。阿奶可以研究一种或者几种特别简单、容易保存、用水一冲就能有滋味的调料或者酱。比如用肉干、干菜、盐、香料磨成的粉,或者耐放的肉酱、菌菇酱。这样,既解决了将士们吃热乎饭的问题,咱们也能赚到辛苦钱,最重要的是,核心的配方和工艺还攥在咱们自己手里!”
颜氏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这个法子好!这个老婆子我在行!肯定比那复杂的卤子好做还耐放!”
舒玉点点头,又道:
“齐叔那边也一样。咱们不卖方子,但是可以卖成品面饼给他。他想卖到府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就得从咱们这儿进货。咱们定好价钱,量大从优。他想模仿?随便他模仿,没有咱们的蒸制诀窍和油炸火候,他做出来的味道肯定不一样。而且——”
舒玉狡黠地笑了笑,
“狼桃这东西如今只有咱们家有。他想做番茄鸡蛋卤,可以啊,咱们可以把狼桃卖给他!价钱自然不能便宜。反正只要有了狼桃,以府城大厨的手艺,琢磨出味道相似的卤子并不难,咱们也拦不住。但核心的面饼和番茄原料捏在咱们手里,这生意的主导权就在咱们这儿。”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既全了情义,又保住了根本,还开拓了销路。
杨老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舒玉,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其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缓缓颔首:
“好,就依毛毛说的办。你想得很周到。”
颜氏更是喜得见牙不见眼,再次把舒玉搂进怀里,用力揉着她的脑袋:
“我的心肝!宝贝疙瘩!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哎呦,阿奶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你想得明白!就这么办!又全了面子又得了里子!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灵光呢!比那戏文里的诸葛亮还厉害!阿奶可真是……真是捡到宝了啊!”
舒玉被阿奶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小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天知道她两辈子加起来心理年龄都三十多了,被这么当小宝宝又亲又夸,真是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出三室一厅!她努力从阿奶热情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小声道:
“阿奶……您快憋死我了……既然法子有了,那怎么跟陈阿爷和齐叔说,就是阿爷和阿奶的事儿了!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像是后面有狗撵似的,哧溜一下就从颜氏怀里钻出来,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跑了出去。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被阿奶的溺爱和夸奖给淹没。
冲出正房,院子里那两位“门神”还杵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呢。舒玉也顾不上他们,一心只想赶紧回她的柴房实验室。
刚才分析面条生意的时候,她脑子里其实一直没停下对造纸的思考。麦秸的纤维太短太硬,造出来的纸韧性不够,容易发脆……是不是该试试去掉麦秸,多加些麻秆皮?麻纤维长,韧性好,说不定能行!
她脚步匆匆地穿过院子,路过后院灶棚时,正好看到顾九在帮忙收拾东西,立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九姐姐!一会儿得空再帮我拿些麻皮过来!要沤得软和的那种!”
顾九连忙应了一声。
舒玉喊完,脚步更快了,几乎是跑着冲回了柴房。
“砰”的一声,柴房的门被她从里面关上,甚至还插上了门闩。
门外,是喧嚣的人情世故、生意算计;门内,是她心心念念、亟待攻克的技术难题。
小小的身影再次埋首于那些瓶瓶罐罐和散发着独特气味的纸浆之中,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刚才那个在正房里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小军师只是别人的错觉。
她捏起一小块之前失败的、一掰就断的纸样,小眉头紧紧皱起,随即又缓缓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服输的坚定。
“这一次,必须成功!”
她小声地、对自己发誓般地说道。然后,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嫩却沾满痕迹的小胳膊,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一轮的“科研攻关”之中。
所有的杂念都被摒弃,柴房里只剩下她轻微的呼吸声,和木棍搅拌纸浆时发出的、规律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