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那一下踹翻晾纸架的动静,在傍晚相对安静的杨家后院显得格外突兀。但她随即冲回东厢房、扑到炕上埋起头的行为,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自以为隐蔽的委屈。她以为没人看见她这小小的失态,更不会有人理解她内心那滔天的挫败感。反正,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只是在成功之前,允许自己小小地、偷偷地崩溃这么一下下。她咬着被角,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然后便被巨大的疲惫拖入了不安的睡梦。
然而,在这座如今人口众多、几乎时刻都有人忙碌的院落里,又怎么可能真有完全不被察觉的动静?
她刚冲回东厢没多久,正房屋的门帘便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颜氏探出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朝着东厢方向张望。紧接着,杨老爹也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浑浊的目光同样投向那边。
“没动静了,像是睡下了……”
颜氏压低声音,长长吁了口气,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手指微微发颤,
“总算闹出来了……闹出来就好,闹出来就好……”
“上午就瞧着她不对劲,小脸绷得紧紧的,在柴房门口转悠了半天,那眼神直勾勾的……我真怕她一口气憋过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久远而沉痛的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沙哑和惊悸:
“你瞧见她刚才那样没?跟我刚嫁过时候的公公婆婆多像啊!心里揣着天大的事,压着山一样的委屈,偏生性子倔,打死不肯往外说,就那么硬憋着!好好的两个人,生生就给憋坏了身子,没两年就……”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有些发红。那段记忆显然并不美好。
杨老爹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落在东厢房那扇紧闭的门上,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肯定:
“她不会。”
“啥不会?”颜氏扭头看他。
“玉儿不会像我爹娘那样。”
杨老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那孩子,心里有股劲儿,像山涧里的水,看着软和,却能钻山透石。她憋不住,也不会让自己憋坏。她这是在跟那东西较劲呢。较不过,发脾气,撒出去,就好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明日一早,她准又爬起来了。”
颜氏闻言,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压着嗓子骂道:
“呸!我宁愿她起不来!宁愿她别弄那劳什子了!你看看自从鼓捣上那擦屁股的纸,好好一个孩子,眼见着一日比一日消瘦!小脸都没以前圆乎了!吃饭跟喂雀儿似的,魂儿都像被那堆烂树皮麻秆勾走了!整日里神神叨叨,摸着张破纸能发半天呆!我看着都心惊肉跳!这回好了,折腾这么久,还是不成,我看她啊,也该收手了!安安生生吃几天饱饭,比什么都强!那纸再金贵,还能有她人金贵?”
她是真真切切地心疼孙女,觉得孩子魔怔了,遭了大罪。
杨老爹却没再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笃定。收手?那绝不是他杨怀玉的孙女会做的事。
晚饭时分,气氛有些微妙。舒玉果然没起来吃,元娘进去看了看,回来说睡得沉,便没叫醒她。饭桌上,一家人安静地吃着饭,但显然,舒玉下午踹架子发脾气的事,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悄无声息地传遍了全家。
杨大川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黝黑的脸上满是困惑和心疼,瓮声瓮气地开口:
“要我说,毛毛弄的那纸,我瞧着已经顶顶好了!又白又韧,比咱从镇上买回来的草纸强十倍不止!就这还不满意?擦屁股的纸而已,再硬还能硬得过土坷垃?再不济,还能比得上咱以前用的树叶子、瓦片刮屁股?娃这是跟自己较啥劲呢?看把她累的、气的!”
他这话糙理不糙,说得桌上几个男丁都默默点头,显然很是认同。在他们看来,舒玉早已成功了,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还要如此苛求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刘秀芝在一旁悄悄掐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少说两句,但眼里也是掩不住的心疼。
这话题一开,饭桌上顿时低语纷纷。周婆子叹着气说小姐就是心思重,凤儿说看着小姐瘦了她心里也不好受,连新来的刘家李家的人,虽然不敢大声议论,但眼神里也充满了对那位过于早慧又执拗的小主人的担忧。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尽管不理解,但那份对舒玉的疼爱和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吃完晚饭,众人各自散去。元娘本想先去收拾,杨大川却闷声不响地拉了下刘秀芝的衣角,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了脚步,率先溜达到了后院。
月光下,那被舒玉踹翻的晾纸架歪倒在地,几张微微发黄、质地显然比草纸细腻不少的纸张散落在地上,沾了些尘土。
“唉,这丫头……”
刘秀芝叹了口气,小心地将那些纸一张张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用手掌轻轻抚平褶皱,虽然知道这些在舒玉眼里是“失败品”,但她还是做得格外仔细。
杨大川则吭哧吭哧地把散架的木头重新支棱起来,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东厢房里疲惫的小人儿。他一边修理,一边还低声嘟囔:
“挺好的纸嘛……擦屁股可惜了了……写字都使得……”
夫妻俩默契地配合着,很快就把现场恢复如初,甚至把那几张纸重新搭在了晾架上,仿佛下午那场小小的风暴从未发生过。做完这一切,他们才像做贼一样,悄悄地溜回了自己屋。
这一夜,杨家许多人都睡得不太踏实。颜氏翻来覆去,梦里都是小孙女愁眉苦脸对着纸浆发呆的样子。元娘夜里起来看了舒玉好几次,给她脱了鞋,盖好被子。杨大川甚至梦到自己帮舒玉砍了好多好多树皮,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杨家岭。正房的窗户纸上,悄无声息地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颜氏和杨老爹老两口,一个扒着窗缝,一个微微撩开窗帘一角,正屏息凝神地、极其无聊又紧张地偷看着院子里。
果然,没过多久,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身影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
正是舒玉。
她倒是穿得整整齐齐,小褂子和小裤子的盘扣都扣得一丝不苟,显示着她某种重整旗鼓的决心。然而,她的头发却像是被一群麻雀蹂躏过又遭了炮轰,炸毛炸得无比狂放不羁,几根倔强的小呆毛冲天而起,随着她的动作晃悠。她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眼睛半眯着,一副梦游般的姿态。最可笑的是她脚上那双布鞋,两只脚的后跟都被完全踩倒,她就那么趿拉着,如同踩着两片破船板,一摇三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院的方向挪去。
那副尊容,配上那梦游般的步伐,着实滑稽。
颜氏在窗后看得分明,气得牙痒痒,又心疼得要命,忍不住用气声悄悄骂了一句:
“这个作死的小冤家!鞋也不好好穿!这副鬼样子!真是欠揍!”
话虽这么说,她那颗悬了半宿的心,却随着舒玉的出现,莫名落回去了一半——老头子说得对,这丫头,果然又爬起来了!
就在这时,仿佛收到了什么无声的信号。正房旁边,东厢房、西厢房、甚至耳房的门,都接二连三、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颗、两颗、三颗……元娘(抱着还在打哈欠的舒婷)、杨大川、刘秀芝、周贵、周婆子……甚至甲乙,都探出了脑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关切和好奇,投向了那个趿拉着鞋、梦游般走向后院的小身影。
众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先是一愣,随即都露出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尴尬笑容。得,原来都没睡踏实,都惦记着呢!
大家默契地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然后继续鬼鬼祟祟地、齐刷刷地望向后院方向,活像一群暗中观察的猫鼬。
果然,没过一会儿,后院就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那是小板凳被挪动的声音。
大家仿佛都松了口气。起了,看了,没继续闹脾气,挺好。看来今天能消停了。众人互相使着眼色,准备缩回脑袋,再回屋眯个回笼觉。
然而,就在这一片安心祥和、准备解散的氛围刚刚升起之时——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响亮、甚至带着几分癫狂和扭曲的大笑声,猛地从后院炸响!那笑声穿透晨雾,尖锐又得意,充满了某种近乎病态的狂喜,完全不像一个四岁小女孩能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颜氏和元娘离得最近,听得最是真切,两人只觉得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瘫坐下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完……完了……”
颜氏嘴唇哆嗦着,眼睛发直,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
“疯了……真的魔怔了……跟婆婆那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她想起了婆婆当年病重前,偶尔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得所有“暗中观察”的人魂飞魄散!
再也顾不得躲藏,众人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从各个房间里冲了出来!杨大川冲在最前,颜氏和元娘互相搀扶着、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周贵等人也紧随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却又心慌意乱地直奔后院!
只见后院那小小的晾纸架前,舒玉正站在那个她常踩的小板凳上!她双手叉着腰,小脑袋仰得高高的,对着刚刚跃出地平线、将金光洒向她手中那张纸的朝阳,发出持续而亢奋的狂笑!
她的头发依旧如同爆炸过,几根呆毛在晨风中得意地摇曳。她的小脸上蹭满了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灰渍和可疑的水痕,眼睛瞪得溜圆,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和巨大的成就感。那表情,配上她那头乱发和嚣张的姿势,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竟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癫狂感!
她显然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瞬间涌来的一大群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她手里高高举起的那张纸上!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她亲手从天上摘下来的星辰!
“哈哈!成了!终于成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哇哈哈哈——!”
她还在笑,笑声在清晨安静的院落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颜氏看到这一幕,听到那笑声,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捶胸顿足: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就真疯了呀!都是那破纸害的!作孽啊!”
元娘也吓得眼泪直流,死死抓着颜氏的胳膊,才能勉强站稳。
杨大川也手足无措,看着侄女那副“癫狂”的模样,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以为舒玉真的魔怔了的时候,站在板凳上的舒玉,终于笑够了。她猛地停下笑声,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将手里那张纸递到眼前,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反复地摩挲着纸面。
不是错觉!是真的!经过自然回潮和应力释放,纸张的柔软度提升了!
虽然离她理想中的“柔软亲肤”还有距离,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突破!证明她的方向是对的!纸张的柔软度是可以后期改善的!
这一刻,连日来的疲惫、焦虑、挫败、委屈……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全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无法抑制的、极度兴奋的洪流!
“啊——哈哈哈哈!成了!哈哈哈!我成了!啊啊啊!”
她猛地从小板凳上跳了下来,站在院子中央,双手叉腰,仰起脑袋,对着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发出了阵阵极其畅快又带着几分扭曲的癫狂大笑!那笑声又尖又亮,穿透清晨的薄雾,在寂静的杨家岭上空回荡,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依旧亮得惊人,却不再是刚才那种狂乱,而是充满了某种沉醉和难以置信的喜悦,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软……真的好软……滑溜溜的……像……像小兔子耳朵里面的绒毛……成功了……这次真的成功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冲进来的家人,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无比、甚至有点扭曲的、却充满纯粹喜悦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纸,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宣布:
“阿爷!阿奶!娘!你们快看!快摸!卫生纸!能擦屁股的卫生纸!软的!真的是软的!”
众人:“!!!”
所有的惊慌、恐惧、眼泪,瞬间僵在了脸上。
后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满院落,也照亮了舒玉手中那张——在她看来跨越了时代、在此刻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粗糙草纸。
以及她脸上那混合着汗水、泪痕、灰渍和极度亢奋的、如同刚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战争的、癫狂又纯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