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掖庭宫斑驳的宫墙上,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苏凝踩着结了薄冰的石阶,将最后一盆冻得硬邦邦的衣物倒进浣衣局的大缸时,指关节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苏凝,有人找。” 门口传来刘嬷嬷含混的吆喝声,她嘴里叼着根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凝甩了甩手上的冰碴子,往门口望去。雪地里站着两个穿宝蓝色宫装的太监,为首那人面生,却戴着枚银质的总管腰牌,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个描金漆盒,食盒上的缠枝莲纹被热气熏得发亮,显然里面盛着温热的东西。
“哪位找我?” 苏凝将冻红的手往围裙上蹭了蹭,声音裹着寒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认得那腰牌 —— 是昭阳殿的样式,淑妃宫里的人。
为首的太监斜睨着她,嘴角撇出一抹倨傲的弧度:“咱家是淑妃娘娘宫里的周德海。娘娘听闻浣衣局的姐妹辛苦,特意让小厨房备了些东西赏赐,尤其点名给苏姑娘留了份体面。”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挑,像鞭子梢扫过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围的宫女们瞬间停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扎过来,有好奇,有嫉妒,还有几分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苏凝垂下眼睫,看着雪地里自己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个随时会散架的木偶。
淑妃的赏赐?她想起半月前柳如烟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那摊血在雪地里晕开,像朵开得极艳的红梅。这宫里的 “赏赐”,从来都裹着蜜糖淬的毒。
“劳烦公公跑一趟,只是我身份低微,实在不敢领受娘娘的恩典。” 苏凝屈膝行礼,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况且眼下活计正忙,怕是没时间伺候公公。” 她刻意让声音发颤,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像株被风雪压弯的芦苇。
周德海却往前迈了两步,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他掀起食盒的一角,浓郁的香气立刻漫了出来 —— 是燕窝粥的甜香,混着瑶柱的咸鲜,还有种极淡的杏仁味,被热气裹着钻进鼻腔。苏凝的心猛地一缩,那杏仁味不对,太沉,带着点苦底,像极了父亲药箱里的 “牵机引”,少量服食只会让人头晕乏力,日积月累,却是穿肠的剧毒。
“苏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周德海冷笑一声,用银箸挑起一缕粥,“娘娘说了,苏姑娘是书香门第出身,身子骨弱,特意让御厨炖了三个时辰的燕窝瑶柱粥。这要是退回去,岂不是让娘娘寒心?”
他的银箸在粥里搅了搅,碎金似的瑶柱末浮上来,映着太监阴鸷的脸,像幅诡异的画。苏凝盯着那碗粥,忽然想起父亲被抄家那天,有个老仆偷偷塞给她一包杏仁,说能安神。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怕她寻短见,特意让人准备的。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 苏凝的声音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像是被吓得快要哭出来,“只是…… 只是想起家父在世时说过,无功不受禄。我如今只是个罪臣之女,实在不配……”
“罪臣之女?” 周德海突然拔高声音,银箸 “啪” 地敲在食盒边缘,“苏姑娘这话说的,是怨陛下处置了你父亲?还是怪娘娘不该赏你这碗粥?”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冰湖,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浣衣局里的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假装埋头干活,耳朵却竖得老高。刘嬷嬷叼着烟袋的手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地上,混进雪沫里。
苏凝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她知道,周德海这是在给她扣罪名 —— 质疑陛下,藐视淑妃,哪一条都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奴才不敢!” 她猛地跪下,膝盖砸在结冰的地面上,疼得眼前发黑,“家父获罪是咎由自取,陛下仁慈,留我一命已是天恩。娘娘赏赐更是恩典,奴才…… 奴才只是太激动了。”
周德海看着她伏在雪地里的背影,像看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他慢悠悠地用银箸挑了块瑶柱,送进嘴里嚼着,声音含混却字字清晰:“既然知道是恩典,就该领得爽快些。咱家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耗 —— 这粥,你是喝,还是不喝?”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苏凝脸上,冻得她脸颊生疼。她盯着地上斑驳的冰纹,忽然想起父亲临行前塞给她的那枚 “忍” 字玉佩,此刻正贴着心口,被体温焐得温热。忍不是认输,是在刀光剑影里,护住最后一口气。
“奴才…… 奴才谢娘娘恩典。” 苏凝缓缓直起身,掌心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知道,这碗粥不能喝,却也不能不接。
周德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满意的笑,示意小太监将食盒递过来:“这才对嘛。娘娘说了,苏姑娘是个聪明人,定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想。” 他凑近两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尤其是别学某些人,总想着攀高枝,最后摔得粉身碎骨。”
苏凝的指尖触到食盒的瞬间,烫得几乎要缩回去。食盒内壁的温度透过描金漆层渗出来,像团跳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知道,这不是粥,是淑妃递过来的一把刀 —— 接了,是饮鸩止渴;不接,是引颈就戮。
“还愣着干什么?” 周德海不耐烦地催促,“难不成要咱家亲自喂你?”
苏凝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食盒,指尖的冰碴子蹭在温热的漆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垂下眼,看着食盒里那碗泛着油光的燕窝粥,忽然注意到粥面上浮着的瑶柱碎分布得有些奇怪 —— 靠近碗沿的地方格外密集,像是有人刻意撒上去的。
“多谢公公,多谢娘娘恩典。” 她抱着食盒,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调整了姿势,指尖虚虚搭在食盒边缘,留了道细微的缝隙。
周德海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像是要透过单薄的衣衫,看清她藏在心底的念头。最终,他冷哼一声,甩着拂尘转身离去,宝蓝色的袍角扫过雪地,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像条冰冷的蛇。
直到那抹蓝色彻底消失在巷口,苏凝才缓缓站起身。怀里的食盒依旧滚烫,烫得她肋骨生疼。浣衣局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还有宫女们压抑的呼吸声。
“快…… 快趁热喝了吧。” 刘嬷嬷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担忧,“别让人家挑出错处。”
苏凝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食盒,一步步走出浣衣局。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条找不到方向的路。她知道,这碗粥是个陷阱,可她更知道,从周德海踏进掖庭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站在了陷阱中央。
路过那截埋葬了柳如烟的回廊时,苏凝停下脚步。雪已经盖住了石板上的血迹,只在墙角的缝隙里,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冰碴。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食盒,忽然轻轻笑了 —— 柳如烟到死都想着靠锋芒劈开一条路,可这宫里的路,从来都不是靠锋芒能走通的。
风又大了些,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清醒。苏凝紧了紧怀里的食盒,指尖在冰冷的漆面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跟自己说,也像是在跟那碗藏着剧毒的燕窝粥说:这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