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的铜鹤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松烟香,烟气顺着雕花的鹤嘴袅袅升起,在窗棂上凝成一层薄霜。苏凝临窗而坐,手里捏着一枚刚剥好的莲子,莲子的清甜混着寒气,在舌尖漫开。画春正低头给她研墨,墨条在砚台上磨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数算着什么。
“小主,内务府的刘管事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门外的小太监低声通报。
苏凝指尖的莲子顿了顿。内务府的人从不轻易登门,尤其是这位刘管事,是出了名的 “眼观六路”,寻常事绝不会亲自跑来瑶光殿。她将莲子丢进白瓷碗里,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刘管事佝偻着身子走进来,棉袍上还沾着雪粒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透着几分焦灼。“给苏小主请安。”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搓着手道,“实在是急事,才敢来叨扰小主。”
“刘管事客气了。” 苏凝示意画春看座,“天冷,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茶盏递到刘管事手里,他却没心思喝,捧着杯子直搓手:“小主,您听说了吗?后宫银库…… 出事了。”
苏凝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睫毛垂下,掩住眼底的微光:“哦?银库能出什么事?不是一向看管得严吗?”
“严是严,可架不住邪门啊!” 刘管事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才凑近道,“昨日盘点,发现少了二十万两!账册上明明写着‘腊月十三日,支银五千两’,可库底的银子却平白少了二十万,连箱子都空了好几个!”
二十万两。苏凝心里轻轻 “哦” 了一声,这个数目,恰好能堵住皇后娘家的亏空。她抬眼看向刘管事,故作惊讶:“二十万?这可不是小数目。锁是好的?钥匙没丢?”
“锁头好好的,连个划痕都没有!” 刘管事拍着大腿,声音里带着后怕,“正副钥匙都在原位,内务府大臣和皇后娘娘的人都查过了,半点不差。可银子就是没了,账册也对不上,您说邪门不邪门?”
苏凝指尖划过微凉的茶盏边缘,若有所思道:“账册对不上?是少记了,还是多记了?”
“是…… 是数目对不上。” 刘管事的声音低了下去,“账册上写的是支银五千两,可实际少的是二十万,像是…… 像是有人改了账册,又把银子悄无声息地运走了。” 他说着,偷偷瞟了苏凝一眼,“小主您聪慧,您说…… 这会不会是内鬼干的?”
苏凝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落满雪的梅树上,梅枝被压得弯弯的,像极了强撑着什么的人。“内鬼” 二字,她没接话,反而轻声问:“这事报给陛下了吗?”
“没敢!” 刘管事连连摆手,“内务府大臣说,先悄悄查,若是闹到陛下跟前,咱们这些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可这二十万两,哪是能悄悄查出来的?库房的侍卫换了三拨,钥匙也没离过身,除了……” 他忽然住了口,眼神闪烁。
“除了什么?” 苏凝追问,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刘管事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除了有副钥匙的那位…… 可谁敢往那处想啊?”
话点到即止,刘管事又客套了几句,留下一叠新领的素色绸缎,便匆匆离开了,棉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冷风。
画春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小主,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怀疑皇后娘娘吗?可银库的钥匙有两把,没正钥匙怎么开门?”
“正钥匙?” 苏凝拿起一支狼毫笔,笔尖在宣纸上轻点,晕开一个墨点,“若真是皇后动了心思,还愁没有法子拿到正钥匙的仿品?或是…… 趁人不备,用别的手段开了锁?” 她想起前几日凤仪宫的异常 —— 皇后称病闭门,王嬷嬷深夜出宫,再联想到刘管事口中的 “二十万两”,心里的线早已串成了网。
画春恍然大悟,脸色却白了:“那…… 那咱们怎么办?这事要是沾上边,可是掉脑袋的罪!”
“别怕。” 苏凝搁下笔,墨点在纸上洇成一朵小小的乌云,“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她走到窗边,望着内务府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雪光中泛着冷硬的光,“但有些人,怕是藏不住了。”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一支银簪,簪头是片薄薄的莲叶,莲叶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 “苏” 字。“画春,你去趟浣衣局,找一个叫小翠的宫女。” 她将银簪递给画春,“把这个给她,让她想办法去凤仪宫的偏殿废纸堆里,找些‘有用’的东西。”
画春接过银簪,指尖发颤:“小主,这…… 这太冒险了!浣衣局的人去凤仪宫收衣裳,哪能随便翻东西?”
“不必翻。” 苏凝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冰花上,冰花里藏着细碎的光影,“让她‘不小心’撞翻个架子,乱中取些纸片回来就行。记住,要那种撕得碎的,带着墨迹的。”
画春虽不懂其中关窍,却知道小主的心思从不出错,咬咬牙应了。
次日天未亮,浣衣局的青石板路上就响起了木盆的碰撞声。小翠裹紧了单薄的棉袄,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竹篮,篮子里是刚从各宫收来的脏衣,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她摸了摸袖中那支银簪,莲叶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 —— 画春姐姐说,事成之后,苏小主会求内务府给她换个轻松的差事,不用再在冷水里泡着了。
到了凤仪宫,守宫门的太监懒洋洋地指了指偏殿:“快着点,娘娘还没起呢,别吵醒了。”
偏殿里堆着半人高的废纸堆,都是各宫用过的旧账册、废纸,等着每月一次集中烧毁。小翠抱着脏衣往里走,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的废纸堆里,似乎露着点米黄色的纸边,那是内务府账册特有的纸张。
她深吸一口气,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怀里的脏衣散落一地,正好撞翻了旁边的杂物架。铜盆、木盒摔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个锦盒滚到废纸堆边,溅起几片碎纸。
“哎呀!” 小翠尖叫着去扶架子,手忙脚乱地捡东西,趁守殿的宫女转身骂人的功夫,飞快地从废纸堆里抓起几片带着墨迹的碎纸,塞进袖中。纸片很薄,边缘撕得参差不齐,上面隐约能看到 “银二十万两”“腊月十三” 的字样,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
“毛手毛脚的!” 守殿宫女叉着腰骂,“还不快捡干净!要是污了娘娘的东西,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 小翠连声应着,飞快地将脏衣塞进竹篮,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凤仪宫。
回到浣衣局,她躲进柴房,将碎纸片摊在地上。一共三片,最大的一片上有 “银二十万两” 和 “十三” 的字样,另两片上能看到 “支”“凤” 等字,墨迹浓黑,像是用惯了的狼毫写的。
“这…… 这是账册?” 小翠捂住嘴,心怦怦直跳。她虽不认多少字,却也知道 “二十万两” 意味着什么。
傍晚时分,画春悄悄来了浣衣局,看到纸片时,眼睛亮了。“做得好。” 她塞给小翠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拿着这个,往后日子会好的。”
小翠捏着钱袋,看着画春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忽然觉得袖中的银簪没那么硌手了。
瑶光殿的灯下,苏凝将三片碎纸拼在一起。虽不完整,但 “银二十万两”“腊月十三”“凤仪宫” 几个关键信息已清晰可见,墨迹的晕染痕迹与银库账册的纸质如出一辙 —— 显然是皇后慌乱中撕碎丢弃的,却没料到会被人捡去。
画春看着那些字,声音发紧:“小主,有了这个,是不是就能……”
“不能。” 苏凝将纸片重新折好,放进一个素色的锦囊里,“一张碎纸,构不成证据,反倒会打草惊蛇。” 她走到窗边,夜色已浓,各宫的灯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要让这纸片自己‘跑’到该去的地方。”
画春不解:“去哪?”
“去能让二十万两银子‘说话’的地方。” 苏凝的目光投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最亮,亮得像一柄出鞘的剑,“比如,陛下的眼前。”
她将锦囊递给画春:“明日让小翠去御花园附近‘晾衣裳’,找个机会,让这纸片‘不小心’掉出来。记住,要让陛下的人‘恰好’看见。”
画春接过锦囊,只觉得手心滚烫。她终于明白,小主要的不是自己出手,而是借一把 “无形的刀”,让真相自己浮出水面。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宫道上的脚印。浣衣局的灯光昏黄,小翠正对着那袋银子发呆,不知道自己捡的碎纸片,会在后宫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而凤仪宫里,皇后正对着重新誊抄的账册发呆,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团,像她心里那个越来越大的窟窿 —— 她总觉得忘了什么,却想不起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只有苏凝知道,那被忽略的碎纸片,恰是账册上最致命的破绽。就像冰面下的裂缝,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被人踩中,便会瞬间崩塌,将所有的秘密都卷入深不见底的冰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