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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的西暖阁总是比别处更暗些。午后的阳光被雕花窗棂切得支离破碎,落在青砖地上,像一块块褪色的旧锦。淑妃端坐在紫檀木桌前,指尖捏着一枚青玉镇纸,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几张宣纸上 —— 那是模仿苏学士笔迹的试写,墨色或深或浅,笔画间的转折总差着几分神韵。

“还是不像。”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桌旁站着的瘦高男子身子一僵,忙躬身道:“娘娘恕罪,苏学士的字师从米芾,笔锋带了几分颠逸,尤其‘捺’画收尾处的飞白,小人练了半月,还是没能完全吃透。” 他是京中最有名的字画匠人,专替人仿名家手笔,前阵子因赌债缠身,被刘嬷嬷寻了去,如今成了淑妃手里的一枚棋子。

淑妃没看他,只拿起一张试写的纸,对着光瞧。纸上写的是 “边关布防” 四字,笔力倒是有几分相似,可那股子文人特有的清劲,却像缺了魂的木偶,怎么看都透着假。她记得去年中秋,苏学士在御宴上题诗,陛下特意让他写了 “海晏河清” 四字,那字里藏着的磊落气,是这些匠人仿不来的。

“仿字,仿的不只是形。” 淑妃放下宣纸,指尖在镇纸上轻轻摩挲,“苏学士是江南人,幼年在水乡长大,写‘点’画时总带着几分水意,像雨珠落在荷叶上,看着软,实则藏着韧劲。你这‘点’太硬,像石子砸在地上 —— 露怯了。”

匠人额头渗出细汗,忙道:“小人明白!这就回去再练,今夜定给娘娘交上满意的稿子!”

淑妃抬眼瞥他,目光里没什么温度:“今夜?若天亮前仿不好,你那在通州窑厂做苦役的儿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匠人脸色 “唰” 地白了,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小人拼命也会仿好!求娘娘开恩,给小儿留条活路!”

“活路是自己挣的。” 淑妃挥挥手,“刘嬷嬷,带他去东耳房,笔墨纸砚都备齐了,没写好之前,不许出门。”

刘嬷嬷应声上前,引着匠人往外走。经过门槛时,匠人偷瞄了一眼桌上的纸,忽然想起昨日刘嬷嬷交给他的 “样本”—— 那是苏学士早年给友人写的私信,边角已经泛黄,据说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当时只当是寻常仿字,此刻听淑妃句句不离 “苏学士”,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哪是仿字画?分明是要造惊天的假证。

暖阁里重归寂静。淑妃拿起那封真迹私信,指尖抚过信纸边缘的磨损处。这信是她托人从苏州旧货行寻来的,苏学士二十年前在江南做知县时,写给同窗的家书,字里提了几句 “近日多雨,田埂崩塌”,满是文人的温吞气。谁能想到,二十年后,这封信会成了构陷他的工具?

“娘娘,城西破庙那边来消息了。” 刘嬷嬷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黑布包裹,“那姓周的账房,招了。”

淑妃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招了什么?”

“他说愿意出面作证,就说十年前在苏家当差时,亲眼见苏学士深夜接待过一个穿胡服的商人,还收了对方一箱‘西域宝石’。” 刘嬷嬷解开包裹,露出里面一叠纸,“这是他按您的意思画的供词,连那商人的样貌、宝石的成色都写得清清楚楚。”

淑妃拿起供词细看。周账房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纸页,可那细节却写得极细:“那胡商高鼻深目,说的汉话带河西口音”“宝石是鸽血红,装在描金漆盒里,盒角有朵银线绣的雪莲”—— 这些都是她特意让人教的。那 “雪莲” 纹样,是敌国皇室的徽记,只要周账房一口咬定,苏学士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就不怕苏家报复?” 淑妃放下供词,语气里带着怀疑。这周账房原是苏学士的远房表亲,当年因挪用账上五十两银子被赶出门,按说该恨苏家,可真要让他当众作伪证,总得有些实打实的好处。

“老奴给他灌了些‘安神汤’。” 刘嬷嬷压低声音,眼底闪过狠厉,“那汤里加了些料,让他夜夜梦见被苏家打断腿扔到乱葬岗 —— 如今他只想着活命,哪还顾得上别的?再说,老奴已经把他的妻儿接到京郊别院,好吃好喝伺候着,他若敢翻供,全家都得陪葬。”

淑妃点点头。对付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恩威并施最管用。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箱‘宝石’备好了吗?”

“备好了。” 刘嬷嬷答得利落,“是从西域商队手里买的假货,看着像鸽血红,实则是染色的玛瑙,特意做旧了,盒角的雪莲也是找绣娘仿的,跟敌国贡品差不离。”

淑妃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石榴树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看着热闹,可树影里藏着的阴影,却比别处更浓。她想起十年前刚入宫时,曾在御花园见过苏学士。那时他还是个翰林院编修,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正蹲在地上给一株病梅换土,陛下笑着说 “苏爱卿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懂花草”,他挠着头回话,眼里的光比殿上的琉璃瓦还亮。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被栽上 “通敌” 的罪名?

“娘娘,” 刘嬷嬷递来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那匠人还在东耳房磨着,要不要老奴去催催?”

“不必。” 淑妃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他慢慢磨。仿字最忌心急,越急越露破绽。” 她顿了顿,又道,“你去取些东西来 —— 苏学士去年给陛下写的那幅《秋江赋》拓本,还有他批注过的《孙子兵法》,都找来。”

刘嬷嬷愣了愣:“娘娘要这些做什么?”

“看他的笔锋习惯。” 淑妃啜了口茶,“《秋江赋》是应制之作,笔锋拘谨;批注兵书时,他心里有丘壑,笔画会更重,转折处带股狠劲。把这些揉到仿品里,才像他写的‘密信’。”

刘嬷嬷恍然大悟,忙转身去寻。淑妃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世人都说苏学士是书呆子,不懂官场险恶,可她偏要让这书呆子栽在自己最得意的 “笔” 上。那些模仿他笔迹写的 “密信”,字里行间要透着文人的酸气,又得藏着叛国的阴狠 —— 比如写 “敌军粮草不济” 时,刻意用个生僻的典故,显得他学识渊博;写 “愿为内应” 时,笔锋突然发飘,像是心里发虚。

这些细节,是她琢磨了三个月才定下的。她甚至让人去查了苏学士近年的行踪,知道他去年秋天曾去过边关巡查,便在 “密信” 里加了句 “上月过雁门关,见烽火台年久失修”,看似随口一提,实则坐实了他 “实地勘察” 的嫌疑。

“娘娘,拓本和兵书找到了。” 刘嬷嬷抱着一摞书进来,额上带着薄汗。

淑妃拿起《孙子兵法》,翻到苏学士批注的地方。只见书页空白处写满了蝇头小楷,“此计险中求胜,非仁君所为”“粮草乃三军之命,不可不察”,字里行间满是忠君爱国的赤诚。她指尖划过 “忠君” 二字,忽然觉得刺眼,猛地合上书。

“去告诉那匠人,” 淑妃的声音冷了几分,“仿‘密信’时,加一句‘若事成,求陛下赐江南万亩良田’。”

刘嬷嬷一惊:“娘娘,这会不会太假?苏学士向来清廉,怎么会要良田?”

“就是要这份‘假’。” 淑妃眼神锐利,“陛下最恨贪官,见他又通敌又贪财,才会更信。再者,苏学士是江南人,求赐家乡良田,合情合理,反而显得真实。” 她要的不是完美的伪证,是能戳中皇帝痛处的伪证 —— 皇后外戚贪腐的案子还没了结,陛下正恨着 “贪官污吏”,此时抛出苏学士 “贪财通敌” 的证据,恰如往沸水里泼油。

刘嬷嬷彻底服了,忙不迭地去传话。淑妃重新拿起那封真迹私信,对着光看。信纸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想来是苏学士写累了,无意识咬出来的。她忽然想起苏凝,那姑娘笑起来时,嘴角也会有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她父亲。

若是苏凝知道,这些用来害她父亲的伪证,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被人细细打磨出来的,会是什么表情?

窗外的石榴树被风一吹,落下两个熟透的果子,“咚” 地砸在地上,裂开的果肉里,籽红得像血。

夜幕降临时,东耳房的匠人终于送来新的仿品。淑妃拿起一张,就着烛火细看 ——“密信” 上写着 “敌军今夜劫营,可遣三百死士设伏”,笔锋急转直下,最后一个 “伏” 字的收笔,带着苏学士特有的飞白,连那点刻意加的 “心虚” 都恰到好处。

“这张,像了。” 淑妃点点头,指尖在 “死士” 二字上停了停。

匠人松了口气,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娘娘…… 可以放我儿子了吗?”

“再写最后一张。” 淑妃没看他,“写‘苏某叩请北漠可汗,善待我江南父老’。”

匠人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娘娘!这是通敌铁证啊!真要写了,苏学士…… 苏学士必死无疑!”

淑妃抬眼,烛火在她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光:“我让你写,你便写。”

匠人嘴唇哆嗦着,拿起笔的手止不住发抖。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只窥视的眼睛。他知道,这一笔落下,不仅是苏学士的命,连他自己,也成了帮凶。可想起在窑厂受苦的儿子,他终是闭了闭眼,笔尖在纸上划过 ——

“苏某叩请北漠可汗,善待我江南父老……”

烛火 “噼啪” 响了一声,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像个鬼。

淑妃接过写好的 “密信”,仔细叠好,放进一个描金漆盒里。旁边的刘嬷嬷已经备好了火漆,红色的蜡油滴在盒口,她拿起刻着 “密” 字的铜印,重重一按 —— 只听 “咚” 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寂静的夜里,彻底碎了。

“把这些东西收好,” 淑妃盖上盒盖,声音平静无波,“明日一早,让‘那边’的人去敌国商队里‘截获’这封信。记住,要做得像模像样,最好让巡逻的禁军‘恰好’撞见,人赃并获。”

“老奴明白。” 刘嬷嬷捧着漆盒,脚步轻得像猫,“那匠人……”

“赏他五十两银子,送他去通州见儿子。” 淑妃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吹进暖阁,带着石榴花的甜香,“告诉窑厂的管事,让他儿子换个轻快点的活计 —— 毕竟,他替本宫做了件‘大事’。”

匠人被小太监领出景仁宫时,双腿还在发软。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巍峨的宫殿,檐角的宫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他忽然觉得手里的银子烫得吓人,捏在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

暖阁里,淑妃还站在窗前。月光落在她身上,像裹了层寒霜。她想起方才匠人写字时,笔尖颤抖的弧度 —— 那弧度,像极了苏学士批注兵书时,写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的笔锋。

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被夜风卷走。

妖孽?这宫里的妖孽,从来不是写几封假信的人。是那些争宠夺利的手,是那些藏在温柔乡里的刀,是这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埋了无数枯骨的紫禁城。

苏学士,对不住了。谁让你女儿挡了我的路?谁让你那身清名,碍了旁人的眼?

她抬手关窗,将月光关在外面。暖阁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桌上的漆盒,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一口等待下葬的棺材。

伪证已成,只待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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