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紫禁城的檐角还挂着未化的残雪,御花园的玉兰却已抢先绽了花,白瓣裹着嫩黄的蕊,在料峭的风里簌簌发抖。苏凝坐在景仁宫的暖阁里,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的 “困龙局” 里 —— 黑棋已将白棋的龙眼围得只剩一线,却迟迟不肯落子,仿佛在等什么变数。
“娘娘,长春宫那边又有动静了。” 晚翠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她捧着个铜手炉,手却冻得发红,“李嬷嬷说,废后这几日总在夜里点灯,窗纸上的影子晃到三更才歇,昨儿个还让侍卫赵三去内务府领了笔墨,说是要给陛下写‘悔过书’。”
苏凝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白玉棋子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让她想起半月前柳氏被迁回长春宫时的模样 —— 灰布囚服,散乱发髻,可那双眼睛里的怨毒,比雪还寒。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写什么 “悔过书”?
“赵三去领笔墨时,有没有和旁人说话?”
“李嬷嬷盯着呢,” 晚翠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火苗 “噼啪” 窜高,映得她脸上发红,“他领了东西就往回走,路过御花园时,故意在假山后多待了片刻。李嬷嬷让小太监去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了个穿灰衣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接过包就往西华门去了。”
西华门是出宫的要道,寻常太监哪敢随意往那边跑?苏凝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啪” 的一声,白棋的龙眼彻底被封死。
“查那个灰衣小太监的底细。”
晚翠应了声 “是”,又忍不住道:“娘娘,这废后都成阶下囚了,怎么还有心思折腾?她难道真以为,写几页纸就能让陛下回心转意?”
“她要的不是陛下回心转意。” 苏凝看着棋盘上的死局,眼神深邃,“她是想借着‘写悔过书’的由头,和宫外联络。柳家虽倒,前朝还有些旧部,只要这些人还在,她就觉得有翻盘的可能。”
就像这盘棋,看似黑棋胜券在握,可只要白棋还有一口气,就敢在暗处搅动风云。
傍晚时分,晚翠带回了灰衣小太监的消息,脸色却比早晨更难看:“那小太监是浣衣局的杂役,三天前刚被调进宫,籍贯写的是江南,可说话带着柳家老家的口音。更怪的是,他昨儿个领了月钱就辞了职,现在人已经出宫了。”
苏凝端起茶盏,茶盖碰到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刚进宫就辞职,还敢替赵三传信,分明是柳家早就安排好的棋子。
“看来,柳氏的网还没破。” 她呷了口茶,碧螺春的清香里,竟品出一丝苦涩,“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把我拉下马的机会。”
晚翠急了:“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联络旧部!要不要…… 要不要让李嬷嬷想办法,在她的茶里加点‘安神’的药?”
“不行。” 苏凝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她现在是陛下盯着的人,动她一根头发都可能引火烧身。何况,咱们还不知道她到底在联络谁,想做什么。盲目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钻进长春宫的人,替她盯着柳氏的一举一动。可长春宫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宫女太监也大多是柳家旧人,想安插自己人,难如登天。
“对了娘娘,” 晚翠忽然想起什么,“李嬷嬷说,长春宫有个叫春桃的宫女,前几日因为打碎了废后的茶盏,被柳氏下令杖责二十,扔进柴房等死。听说那丫头性子倔,被打时还顶嘴,说‘你如今就是个废人,凭什么打人’,气得柳氏差点让人活活打死她。”
苏凝的目光亮了亮。被主子往死里打的宫女,心里定然积着怨恨,这样的人,最容易被策反。
“春桃是什么来头?”
“是去年从浣衣局调过去的,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因为父亲欠了赌债,才被卖进宫。” 晚翠回忆着李嬷嬷的话,“听说她还有个妹妹,今年才十二,在家等着她出宫团聚呢。”
有软肋,就好办。苏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长春宫的方向。暮色已深,那里的宫墙在昏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可她知道,巨兽的肚子里,藏着能致它于死地的獠牙。
“让李嬷嬷想办法,把春桃从柴房弄出来,悄悄送到景仁宫的偏院。” 苏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她,若是能救活,就说是‘老天有眼,让她遇上了路过的老嬷嬷’,别说是咱们救的。”
晚翠一愣:“偏院?那里久没人住,怕是……”
“越没人住,才越安全。” 苏凝打断她,“再找个可靠的太医,务必让她活下来。记住,这事要做得隐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碧月。”
这是一步险棋。春桃若是个忠心的,他们的计划就会暴露;可若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她就会成为刺向柳氏的一把利刃。
晚翠虽忧心忡忡,还是依言去了。暖阁里只剩下苏凝一人,她重新看向棋盘,伸手将封死龙眼的黑棋挪开半寸 —— 给白棋留一线生机,不是心慈手软,是要看看,这困兽能在绝境里闹出多大动静。
夜深时,李嬷嬷果然将春桃送来了。小姑娘躺在门板上,浑身是伤,后背的血肉和破衣粘在一起,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伤及筋骨,又染了风寒,能不能熬过今夜,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苏凝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春桃烧得通红的脸。这张脸还带着稚气,眉头却拧得紧紧的,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时,被淑妃刁难,罚跪在雪地里的模样,那时她也以为自己会死,可骨子里的那点不甘,硬是让她撑了过来。
“给她灌参汤。” 苏凝吩咐道,“用最好的野山参,熬成浓汁,一勺一勺喂。”
她不能让这颗棋子死,至少现在不能。
天快亮时,春桃的烧终于退了些,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嘴里含糊地喊着 “爹…… 娘……”。苏凝守在床边,听着这细碎的呼唤,忽然明白,这丫头的软肋,从来不是自己的命,是她的家人。
想要让她听话,就得先抓住她的软肋。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春桃终于睁开了眼。她看着苏凝,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涌上惊恐,挣扎着想往后缩,却被后背的伤疼得倒抽冷气。
“别怕,这里是景仁宫。” 苏凝递过一杯温水,声音平静,“是李嬷嬷把你从柴房救出来的,你现在安全了。”
春桃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了大半在被子上。她盯着苏凝,忽然问:“娘娘救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这丫头倒是聪明,没说什么感恩的话,直接戳破了目的。苏凝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 —— 那是春桃父亲的欠账单,上面写着 “欠赌坊纹银三百两,限三月内还清,否则卖女抵债”。
春桃的脸 “唰” 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你…… 你怎么会有这个?”
“想查一个人的底细,不难。”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春桃心上,“我可以让赌坊撕了这账单,再给你母亲请个好大夫,让你妹妹进私塾读书。甚至,三年后我可以让你出宫,和他们团聚。”
春桃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账单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娘娘要我做什么?”
“回长春宫。” 苏凝看着她,目光锐利,“替我盯着柳氏,看她和谁联络,说些什么。她让赵三传了什么信,接了什么东西,都要一一告诉我。”
春桃的身子猛地一颤,眼里满是恐惧:“我…… 我不敢!废后她…… 她会杀了我的!”
“你若不去,” 苏凝拿起账单,轻轻晃了晃,“你妹妹下个月就会被卖到窑子里,你父亲会被打断腿,你母亲……”
“我去!” 春桃猛地打断她,眼泪混着鼻涕淌了满脸,“我去!只要能保我家人平安,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不是不怕柳氏,可比起家人的安危,这点恐惧算得了什么?
苏凝看着她,心里松了口气。这颗棋子,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好。” 她收起账单,语气缓和了些,“我会教你该怎么说,怎么做。柳氏疑心重,你回去后要装作被‘老嬷嬷所救’,对她哭诉你的惨状,再表表忠心,她定会留你在身边。”
春桃点点头,眼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凝看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 那时她也像春桃这样,被人捏着软肋,不得不步步为营,在刀尖上跳舞。只是她比春桃幸运,最终挣脱了束缚,而春桃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和她绑在了一起。
窗外的玉兰开得更盛了,白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那些在深宫里挣扎的女子。苏凝知道,春桃回长春宫的那天,就是暗流再次涌动的开始。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渔网,只等着柳氏这头困兽,自己撞进来。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明明灭灭。苏凝拿起那枚被挪开的黑棋,轻轻落在原位 —— 这一次,她不会再给白棋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