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铜鹤香炉里,檀香正燃到第三炷。苏凝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视线越过明黄的龙纹靴,落在皇帝膝头那方锦盒上 —— 暗红的织锦绣着缠枝莲,边角磨损得发亮,是先帝赐给先皇后的旧物,里面盛着的,是那枚刻着 “六宫统摄” 的羊脂玉印。
“咳…… 咳咳……” 皇帝的咳嗽声打断了殿内的寂静。他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脸色因连日忧思泛着青白,指节在锦盒上轻轻叩着,发出沉闷的响。李德全捧着参茶上前,银匙碰到瓷碗的脆声,在这压抑的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凝的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昨夜坤宁宫又出事了 —— 皇后砸碎了先帝御赐的玉如意,理由是 “景仁宫的烛火比坤宁宫亮”,闹得半个后宫都听见了。那时她就知道,摊牌的日子近了。
“苏凝,” 皇帝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终于打破了沉默,“你抬头。”
她缓缓抬眼,正对上皇帝复杂的目光。那眼神里有疲惫,有决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 他终究是要委屈发妻,扶持宠妃了。
“这方印,” 皇帝掀开锦盒,羊脂玉印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龙纹雕刻的印纽盘踞着,鳞爪分明,“自今日起,由你暂掌。”
玉印被李德全捧着送到她面前,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手腕微沉。她见过皇后用这印无数次:批宫人的月例时,她会让玉印在阳光下转个圈,说 “这印沾了龙气,能镇住妖邪”;处置犯错的嫔妃时,她会重重盖在诏书上,印泥溅出的红痕,像滴在纸上的血。
而此刻,这方印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玉质里那道极细的绺裂 —— 是先皇后当年失手摔的,先帝心疼,特意让工匠用赤金嵌补,如今那金线在光下闪着,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陛下,” 苏凝的声音有些发颤,“臣妾…… 臣妾不敢。皇后娘娘毕竟是中宫,这印该由她……”
“她不配。” 皇帝的话像淬了冰,打断了她的话,“去年她挪用三百万两赈灾银,填补娘家亏空;镇国公谋逆,她暗中传递消息;如今更是为了点烛火就砸先帝遗物 —— 这样的人,如何掌印?”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知道你顾虑什么。但眼下六宫纷乱,北狄未平,必须有个人能镇住场面。你性子稳,又懂权衡,这印交给你,朕放心。”
“放心” 二字,像块石头落进苏凝心里。她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自己因打碎皇后的玉簪被罚跪在雪地里,是皇帝悄悄让人送来暖炉;想起去年太子出痘,是她衣不解带守了七日,皇帝握着她冻裂的手说 “委屈你了”;想起镇国公攻城那晚,她在城门上举着 “周” 字大旗,回头看见皇帝站在箭雨中,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这些零碎的暖意,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信任,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生出无穷的力气。
“臣妾…… 遵旨。” 苏凝接过锦盒,将玉印紧紧抱在怀里,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定不负陛下所托。”
额头触到地面的刹那,她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喊:“陛下!那印是臣妾的!您不能给她!”
是皇后。她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凤袍的裙摆沾着雪水 ——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她定是一路狂奔而来,发髻散了半边,赤金点翠凤钗歪歪扭扭地插着,钗尖还挂着几缕发丝,狼狈得像只被逐的野雀。
“陛下!” 她扑到软榻前,死死攥住皇帝的袍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那是先帝赐给中宫的印!苏凝不过是个妃嫔,凭什么掌印?您忘了当年的誓言了吗?您说过会护着臣妾,护着柳家的!”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猛地抽回袍角:“誓言?你挪用赈灾银时,怎没想过誓言?镇国公谋逆时,你怎没想过誓言?朕留着你中宫的名分,已是念及旧情,你别逼朕!”
“旧情?” 皇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仰天大笑,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您的旧情,就是让一个贱妇踩着臣妾的尸骨掌印?苏凝!你把印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她疯了似的扑向苏凝,指甲直取她怀里的锦盒。苏凝下意识地后退,玉印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李德全和侍卫连忙上前拦阻,皇后却像疯了一般挣扎,凤袍的拖尾扫过香炉,铜鹤被撞得歪倒,灰烬撒了满地。
“够了!” 皇帝厉声喝止,声音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把皇后带回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们强行架起皇后,她的哭喊声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苏凝!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柳家不会放过你!”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殿门隔绝。养心殿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残烟。
苏凝低头看着怀里的锦盒,玉印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她忽然想起皇后刚入宫时的样子 —— 那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少女,会在花树下偷偷给皇帝塞亲手绣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最真的欢喜。
谁能想到,多年后,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印,你既接了,就要担起责任。” 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六宫的账本,人事,刑罚,你都可自行决断。遇有大事,直接报给朕,不必再经坤宁宫。”
苏凝深吸一口气,将锦盒捧在胸前,再次叩首:“臣妾遵旨。”
起身时,她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灰烬,留下淡淡的痕迹。那道痕迹蜿蜒向前,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 这条路铺满了权力的诱惑,也藏着无数的陷阱,她一旦踏上去,就再也不能回头。
走出养心殿时,晨光正好越过宫墙,照在那方玉印上。赤金嵌补的绺裂在阳光下闪着,像道醒目的警示。苏凝握紧锦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知道,金印落地的瞬间,不止是权力的交接,更是一场无声的宣战。皇后的怨毒,柳家的反扑,后宫的觊觎,都将在这方印的映照下,一一浮出水面。
而她,必须站稳脚跟,握紧这枚印,直到风波平息,或是…… 与这深宫一同沉沦。
风卷着残雪,掠过殿角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那声音里,藏着权力的重量,也藏着无人知晓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