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景仁宫的石榴花就炸开了满树红。苏凝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指尖捻着片新抽的荷叶,看水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小腹坠得发沉,像揣了块温玉,里面的小家伙却不安分,时不时伸胳膊蹬腿,把她的衣襟顶出个小小的鼓包。
“娘娘,风凉,回殿里吧。” 晚翠搭着件素色披风追出来,鬓角沾着些面粉 —— 她刚在小厨房给苏凝烙糖糕,知道主子这几日总想吃点甜的。
苏凝刚要起身,后腰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痛,像被人用钝器狠狠凿了一下。她踉跄着扶住栏杆,指节攥得发白,糖糕的甜香混着冷汗的咸,在鼻尖缠成一团。
“怎么了?” 晚翠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手刚触到苏凝的裙摆,就惊得缩回手 —— 深色的锦缎上,洇开一片暗红的湿痕,像朵骤然绽放的血花。
“去叫刘嬷嬷!” 苏凝咬着牙,声音发颤却没乱了分寸,“让张太医带着药箱过来,产房的炭盆赶紧烧起来,剪刀用烈酒烫三遍!”
这些话是早就演练过的,可真到了临盆这一刻,晚翠的腿还是软得像面条。她连滚带爬地往偏殿跑,嗓子喊得劈了叉:“刘嬷嬷!快!娘娘要生了!”
景仁宫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乱了套。宫女们捧着早就备好的襁褓往产房冲,太监们扛着炭盆往殿里搬,铜壶烧热水的 “咕嘟” 声、剪刀碰撞的 “叮叮” 声、刘嬷嬷沉稳的指挥声,搅得梁上的燕巢都跟着颤。
苏凝被扶进产房时,痛意已经像潮水般涌来,一波比一波凶。她躺在铺着白布的榻上,看着刘嬷嬷解开她的衣襟,看着稳婆们手忙脚乱地准备,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场安胎药劫 —— 春杏痛得蜷缩在偏殿,自己捏着落胎花冷笑,那时的狠绝,此刻都化作了身下的灼痛,仿佛是迟来的报应。
“娘娘别怕,老奴接生过二十七个皇子公主,保准您顺顺当当的。” 刘嬷嬷抹了把汗,将参汤递到她嘴边,“喝口参汤补力气,待会儿才有力气使劲。”
参汤的苦涩刚漫过舌尖,更剧烈的疼痛就炸开了。苏凝猛地攥紧榻边的锦被,指缝里挤出细碎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 像战鼓,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擂响。
产房外,赵珩扒着门缝往里望,小脸绷得紧紧的。他今早刚从国子监回来,还没来得及给苏凝看新写的大字,就撞见晚翠哭着喊 “娘娘要生了”。此刻听着里面母亲压抑的痛呼声,他攥着书包带的手都在抖,书包里的砚台硌得肋骨生疼,却浑然不觉。
“殿下,咱去廊下等着吧,这里人多。” 小李子想拉他走,却被他甩开。
“我不!” 赵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在这儿等弟弟出来,要是…… 要是他欺负娘,我就打他屁股!” 话虽凶狠,眼泪却已经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宫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玄色龙袍的一角扫过阶前的石榴花瓣。皇帝带着李德全快步走来,平日里沉稳的脚步竟有些踉跄:“怎么样了?生了吗?”
“刚进去半个时辰。” 晚翠红着眼圈回话,“刘嬷嬷说…… 胎位正,就是娘娘疼得厉害。”
皇帝没说话,只是站在产房门外,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听着里面苏凝压抑的痛呼,指节捏得发白,骨缝里都渗出血丝。他见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见过百官争权的尔虞我诈,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力 —— 他是九五之尊,能号令天下,却替不了她分毫疼痛。
“让张太医守在门口,有任何情况立刻禀报!”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去御膳房传旨,炖最好的燕窝,用银锅熬,熬三个时辰,等淑妃…… 等她生完了喝。”
李德全刚应声,产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像道惊雷,劈开了景仁宫的喧嚣。
赵珩吓得往后一蹦,随即反应过来,高兴得跳起来:“生了!是弟弟!他哭了!”
皇帝猛地推开产房的门,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血迹,像一道跨越生死的界限。
刘嬷嬷抱着个红通通的小家伙从帐后走出来,脸上的汗珠混着笑意:“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八斤重呢,哭声这么亮,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皇帝的目光越过刘嬷嬷,落在榻上的苏凝身上。她脸色惨白,鬓发被汗水浸透,嘴唇干裂起皮,却在看见他时,虚弱地扬起了嘴角。
“你看…… 他很健康。”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辛苦你了。”
苏凝摇摇头,目光转向刘嬷嬷怀里的婴儿。那小家伙被红布裹着,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眼睛还没睁开,却在听见她的声音时,哭声忽然小了,小嘴巴咂了咂,像是在寻找母亲的气息。
“让我抱抱他。” 苏凝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刘嬷嬷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过来。小家伙甫一触到母亲的怀抱,立刻安静下来,小手胡乱挥舞着,抓住苏凝的手指就紧紧攥住,力道竟不小。那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所有的疼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抓我呢。” 苏凝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滴在婴儿柔软的胎发上,像颗剔透的珍珠。
皇帝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角发热。他见过无数皇子降生,却从未有过这般心绪 —— 不是因为添了子嗣的喜悦,而是因为眼前的人平安无事,因为这小小的生命,是她拼了半条命换来的。
产房外的赵珩听见里面的笑语声,终于松了口气,腿一软坐在地上,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阳光透过石榴花的缝隙照在他脸上,像撒了把金粉,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雀跃。
刘嬷嬷收拾妥当,过来回话:“娘娘出血不多,歇几日就好了。小皇子哭声洪亮,是个壮实的,刚喂了点奶水就睡着了,将来定好养活。”
皇帝点点头,目光落在婴儿恬静的睡颜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梁高挺,竟有几分苏凝的影子。
“李德全。”
“奴才在。”
“传旨,”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晋封苏凝为淑妃,赐景仁宫上下半年俸禄。七皇子赐名‘恒’,赵恒,取‘恒久安宁’之意。”
李德全刚要应声,产房里忽然又传来一声啼哭,比刚才更响亮,更有劲儿,像在宣告自己的到来。
皇帝和苏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这漫长的临盆之痛,终究换来了最珍贵的礼物。
窗外的石榴花还在开,红得像团火,映着产房里暖黄的烛火,映着那小小的、崭新的生命,也映着这深宫难得的、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