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沉水香在三更风里蜷了蜷,终于彻底散了。
苏凝坐在最高阶的宝座上,指尖悬在扶手上三指宽的地方,迟迟没有落下。殿里只留了东西暖阁的两盏琉璃灯,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漫进来,在金砖地面上洇出一片朦胧的白,像极了初雪落在未扫的庭院里。她屏退了所有宫人,连最贴身的锦书都被遣去了东梢间守着,理由是 “想独自理理册封礼的章程”。可当殿门最后一道缝隙合上时,她知道,今夜要理的从不是那些明黄封皮的仪轨册子。
宝座是用上好的墨玉髓打造的,接缝处嵌着细如发丝的金箔,在昏光里偶尔闪过一点冷冽的亮。这是她每日接受命妇朝拜的地方,紫檀木的脚踏被无数双绣鞋磨得温润,扶手上的缠枝莲纹早已被掌心的温度焐透。可今夜不一样,她是踩着三更的露水走进来的,靴底沾着的夜露在金砖上洇出浅淡的湿痕,从殿门一直蜿蜒到宝座之下,像一条无声的蛇。
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这座宫殿。
梁柱上的盘龙彩绘在暗影里张着鳞爪,眼珠是用孔雀石嵌的,此刻正幽幽地盯着她。记得刚封后时,钦天监的人说坤宁宫的龙纹 “宜动不宜静”,特意请了工匠在龙尾处补了几笔流云,说是能 “镇后宫阴煞”。那时她穿着翟衣,垂着十二旒珠冠,听着礼官唱赞,只觉得这满殿的龙蛇都在吐着信子,要将她生吞活剥。
如今再看,那些流云的金粉已经褪了些,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底漆,倒像是龙尾拖着几缕将散的烟。
殿角的自鸣钟忽然 “咔哒” 响了一声,惊得檐角的铁马轻轻晃了晃。这钟是前明万历年间传下来的,黄铜钟摆上刻着缠枝牡丹,走时总比别处慢半刻。苏凝记得去年冬夜,太后在这里留膳,钟敲到亥时三刻,太后忽然指着钟摆说:“你瞧,连时辰到了这里,都要缓一缓。” 那时她正为太后布菜,银箸夹着的燕窝掉在碟子里,溅起细小的玉色水花。
此刻钟摆晃得慢悠悠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个佝偻的老人在踱步。苏凝数着那影子晃过第几块砖 —— 第三十七块砖上有个浅窝,是去年重阳节,七阿哥在这里追猫时,被门槛绊倒磕出来的。那天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她抱着他哄了半个时辰,锦书后来悄悄用糯米浆混了金粉补过,可到了阴雨天,那处总会透出淡淡的青痕。
她忽然想起初入宫时,跟着教习嬷嬷来坤宁宫学礼。那时的皇后还是钮祜禄氏,她们三十七个秀女跪在丹墀下,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嬷嬷教她们辨认殿内的陈设,说宝座扶手的云纹里藏着 “子孙绵延” 的谶语,说东西暖阁的屏风是用南海进贡的玳瑁做的,说供桌上的青玉豆荚摆件有九颗豆子,暗合 “九五之尊” 的意头。
“记住了,” 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在这里每走一步,都要踩着规矩的格子。错半分,便是万劫不复。”
那时她跪在第三排左数第四个位置,鼻尖正对着金砖缝里嵌着的一缕灰。那灰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香灰,被无数双靴子碾得与砖缝融为一体,却在阳光斜照时,透出一点微弱的白。她偷偷抬过一次眼,只看见宝座的一角,墨玉髓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像一块浸在水里的冰。
如今她就坐在这块冰上。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有人在窗外翻书页。苏凝侧耳听了听,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御花园的枫叶落得正好,她曾在这里召见新晋的嫔妃。有个姓赵的贵人,说话时总爱偷偷看宝座的扶手,眼神里的羡慕像泼洒的朱砂,藏都藏不住。后来那贵人在除夕宴上,被查出裙摆下藏了桃木小人,押去慎刑司的那天,雪下得正紧,苏凝站在角楼上看,只见那抹桃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缩成一团,像片被冻僵的枫叶。
她的指尖终于落在扶手上。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一路钻到心口。这扶手被无数人摸过 —— 钮祜禄氏的指甲上总涂着凤仙花汁,留下淡淡的红痕;先皇后富察氏爱用紫檀木的护指套,在扶手上磨出细密的浅纹;还有她自己,这些年戴过的玉扳指、金护甲,在云纹的凹处留下了多少印记?
苏凝忽然想数一数扶手上的纹路。她伸出右手,食指沿着云纹的曲线慢慢走,从第一个卷涡到最后一个尾钩,一共是二十七道弯。当年伶仃在御花园给她半块桂花糕时,指甲缝里还沾着做糕时的米粉,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路,像极了这云纹的弧度。
“姐姐你看,” 那时伶仃举着半块糕,阳光透过她的指缝落在苏凝手背上,“这桂花是我家乡带来的,蒸在糕里,能香三天呢。”
苏凝的指腹在第七道弯上停住了。那里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缺口,是前年她生七阿哥时,疼得攥紧了扶手,金护甲硬生生磕出来的。那时血顺着扶手往下流,滴在脚踏的锦垫上,晕开一朵暗紫的花。稳婆说 “娘娘要撑住”,嬷嬷说 “皇子要紧”,没有人问她疼不疼。就像没有人问过伶仃,那天在太液池边,是不是真的冲撞了贵人。
风从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晃了晃。烛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映得供桌后的紫檀木屏风忽明忽暗。那屏风上绣着 “百鸟朝凤”,是江南织造用了三年才绣成的,孔雀的尾羽用了一百八十种丝线,在不同的光线下能看出不同的颜色。苏凝曾在正午时分看过,那只凤凰的眼珠用了鸽血红宝石,在日头下亮得刺眼。可现在,在昏黄的宫灯下,那些绚烂的颜色都沉了下去,只剩一团模糊的黑影,像无数只鸟雀敛着翅膀,蹲在屏风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起伶仃死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风。太液池的冰面被凿开一个洞,伶仃的身子浮在那里,青色的宫装被水泡得发胀,像朵开败的莲花。她的发髻散了,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搭在冰面上,上面还别着那支碎了的玉簪。苏凝跟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冰面的白,比雪还要冷。
“听说了吗?” 旁边的秀女窃窃私语,“她前儿给皇上递了帕子,被贵妃瞧见了。”
“何止啊,我听说她藏了宫外的书信呢。”
“嘘…… 快看那边,皇后娘娘来了。”
那时的皇后还是钮祜禄氏,穿着石青色的常服,站在池边看了一眼,只说了句 “拖下去吧”,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苏凝记得自己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指甲掐得变了形。
殿外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声音穿过重重宫墙,在坤宁宫里打了个转,又悠悠地飘走了。苏凝抬眼看向殿门,门上的铜环在暗影里泛着光,上面缠着的红绸子,还是册封礼时系的,如今边缘已经磨得发白。她忽然想知道,这扇门后面,究竟藏着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是钮祜禄氏坐在这宝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太子时的狂喜?还是富察氏失去幼子后,在这里枯坐到天明的悲戚?又或是那些更早的皇后,在这空殿里,听着风吹过窗棂,想着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她的目光落在丹墀下的铜鹤上。那鹤嘴里衔着的灵芝,边角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据说康熙年间,有位皇后曾在这里喂过鹤,用的是自己亲手种的小米。苏凝从未喂过它们,她甚至不知道这对铜鹤是不是空心的。就像她不知道,伶仃藏在枕下的那封家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烛火又晃了晃,这次晃得厉害,差点把旁边的烛台带倒。苏凝伸手扶了一下,指尖沾了些烛泪,烫得她轻轻缩了缩手。那点温热很快就凉了,像极了伶仃递给她桂花糕时,指尖的温度。
“姐姐,” 伶仃的声音仿佛还在殿里回响,“等咱们出了宫,我带你去我家乡看桂花好不好?漫山遍野都是,香得能醉死人。”
苏凝闭上眼,殿里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钟摆的 “咔哒” 声,还有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撞着冰冷的墙壁,撞着沉默的屏风,撞着她身下这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宝座。
她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锦书会进来伺候她梳洗,太监们会抬着早膳进来,朝堂上的奏折会准时送到,那些关于水患、关于边防、关于哪个官员该升哪个该降的消息,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会戴上凤冠,穿上朝服,坐在这宝座上,听着底下的人喊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端庄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可现在,在这三更的坤宁宫里,她只是苏凝。一个记得半块桂花糕的甜味,记得冰面上破碎的玉簪,记得无数个消失在宫墙里的年轻面孔的女人。
风又起了,这次卷着几片落叶,从窗缝里钻进来,打着旋儿落在丹墀下。苏凝看着那几片叶子,忽然想起伶仃说过,她家乡的枫叶到了秋天,会红得像火。
“姐姐你见过吗?” 伶仃的眼睛亮晶晶的,“漫山遍野的红,走在里面,像踩着云彩。”
苏凝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二十七道云纹,一道一道,像是在数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墨玉髓的冰凉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骨血里,可她却觉得,比这更冷的,是那年太液池上的冰,是伶仃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是她自己这些年,藏在端庄笑容下的,那些不敢言说的颤抖。
殿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四更天。苏凝缓缓直了直身子,目光掠过空荡荡的大殿,掠过沉默的屏风,掠过那对在暗影里伫立的铜鹤。她知道,长夜还未过半,而这坤宁宫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