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城门楼子在暮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墙缝里钻出的枯草被西北风吹得簌簌发抖。赵晏勒住马缰时,指尖的冻疮被寒风刺得生疼 —— 从沧州遇袭后,队伍昼夜兼程赶了五日,每个人脸上都蒙着层灰黄的疲惫,连最精神的战马都耷拉着耳朵。
“站住!” 城门校尉横过手里的长枪,铜盔下的眼睛眯成条缝,打量着这群风尘仆仆的来客。他身后的十几个兵卒歪歪扭扭地站着,甲胄上的铁锈能刮下三斤泥,手里的刀鞘都裂了缝,看着倒像群刚从战场上逃回来的败兵,哪有半点守城军的模样。
张武上前一步,亮出腰间的鎏金腰牌:“靖王殿下驾临青州,还不速速开门!” 腰牌在残阳下闪着光,上面 “靖” 字的篆刻纹路被磨得发亮 —— 这是苏凝特意让人做旧的,怕太过崭新引来非议。
校尉的眼睛在腰牌上溜了一圈,忽然嗤笑一声:“靖王?上个月刚有人冒充三皇子,被知府大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去挖河了。我看你们是想混进城骗吃骗喝吧?” 他说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赶紧滚,再啰嗦把你们都抓起来!”
周猛在后面听得火起,刚要上前理论,却被赵晏按住了胳膊。他从马背上欠身,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让王知府来认人。”
校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知府大人忙着呢,哪有空见你们这些骗子?” 话音未落,就见城门口突然骚动起来,几个穿着绸缎长衫的人簇拥着顶八抬大轿跑过来,轿帘上绣着的 “王” 字在风里晃悠。
“是王知府来了!” 兵卒们纷纷让开道路,刚才还嚣张的校尉瞬间矮了半截,弓着腰迎上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轿帘掀开,走下来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件孔雀蓝的官袍,腰间挂着玉带,正是青州知府王启年。他刚在酒楼里陪二皇子派来的使者喝酒,听说城门口来了队自称靖王的人,心里咯噔一下 —— 按计划,郑彪该在沧州就解决掉赵晏,怎么还让他活到了青州?
“下官王启年,参见靖王殿下!” 王启年的膝盖刚弯到一半,眼睛就直了 —— 赵晏穿的那件锦袍虽然沾了泥污,领口露出的珍珠扣却闪着温润的光,那是御赐的东珠,寻常人哪敢穿戴?
赵晏没下马,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王大人好大的架子,本王在城门口等了半柱香。”
王启年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忙不迭地磕头:“下官不知殿下驾到,死罪死罪!快…… 快开城门,迎殿下入城!” 他转头瞪向那校尉,“瞎了你的狗眼!竟敢拦殿下的驾,来人,拖下去打四十板子!”
校尉吓得瘫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却被兵卒拖到一旁,板子没几下就打得血肉模糊。周围的百姓远远看着,没人敢作声,只是眼神里都透着股麻木 —— 这青州城里,官老爷打小兵是常事,谁也懒得替不相干的人出头。
队伍进城时,街道两旁忽然跪了片人,手里举着写着 “求殿下为民做主” 的状纸,哭声震天。王启年脸色一变,厉声喊道:“刁民放肆!惊扰了殿下,都给我抓起来!”
“让他们说。” 赵晏勒住马,目光落在最前面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身上。老汉手里的状纸被风吹得哗哗响,上面的墨迹晕开了好几处,显见是揣在怀里捂了许久。
“殿下!” 老汉膝行几步,声音嘶哑,“去年水灾,朝廷拨的赈灾粮被王大人扣了大半,我儿子去衙门理论,被他们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炕上……”
“一派胡言!” 王启年急得跳脚,“那是刁民聚众闹事,本官只是按律处置!”
赵晏没理会他,从老汉手里接过状纸。状纸的纸页粗糙得像砂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绝望。他刚看了两行,就见人群里挤出来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手里捧着本账册:“殿下,这是去年赈灾粮的发放记录,上面有王大人私吞粮食的明细!”
王启年的脸瞬间白了,扑过去就要抢账册:“李修!你敢污蔑本官!”
那年轻人正是青州通判李修,他抱着账册躲到赵晏马前:“殿下明鉴!下官去年就想把账册呈给朝廷,却被王大人扣下,还被革去了阅卷的差事!”
赵晏翻看着账册,指尖在 “糙米三千石” 几个字上停顿片刻。这本账册他见过 —— 林砚出发前给过他一份抄本,上面的数字分毫不差。他抬眼看向王启年,后者正偷偷给身边的师爷使眼色,那师爷转身就要溜,却被周猛的人按住了肩膀。
“王大人,” 赵晏合上册册,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赈灾粮的事,本王会彻查。你先把府衙腾出来,本王今晚要在那里理事。”
王启年张了张嘴,想说府衙正在修缮,却对上赵晏那双沉静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第一回合自己已经输了 —— 赵晏刚进城就拿赈灾粮说事,分明是有备而来,背后肯定有人支招。
府衙里早就被王启年安排过,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连桌椅都换成了破旧的。赵晏走进正堂,看见公案上积着层灰,墙角结着蜘蛛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大人平时就在这样的地方办公?”
王启年讪讪地说:“下官清廉,不敢铺张……”
“那正好。” 赵晏在公案后坐下,“把去年的赋税账册、户籍名册、刑狱卷宗都拿来,本王今晚要看。”
王启年的脸彻底垮了。那些账册里藏着多少猫腻,他自己最清楚,尤其是刑狱卷宗,里面有好几桩命案都跟他脱不了干系。可赵晏是藩王,按制有权查阅地方卷宗,他根本没理由拒绝。
“还愣着干什么?” 赵晏敲了敲公案,“本王赶了几天路,饿了。让厨房备些简单的吃食,不用太丰盛,跟百姓家的一样就行。”
这话堵得王启年哑口无言。他原本想摆桌鸿门宴,看看赵晏的底细,现在只能让人去街上买了几个粗粮馒头,端上来时还热乎着,掰开里面能看见没磨碎的麦麸。
赵晏拿起个馒头,慢慢嚼着,味道干涩剌嗓子,他却吃得很认真。王启年站在一旁,看着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子吞咽粗粮,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 他见过太多骄纵的宗室子弟,像赵晏这样能屈能伸的,还是头一个。
夜色渐深,赵晏还在翻看账册,王启年被打发去 “准备接风宴”,实则是被支开了。周猛凑到赵晏身边,低声道:“张彪派人送了信,说王启年的师爷刚才去了营指挥使衙门,想让张彪带兵来‘保护’殿下,被张彪打出去了。”
赵晏没抬头:“告诉张彪,按原计划,明天一早去乱葬岗‘巡查’。” 他在账册上圈出个名字 —— 那是去年因 “抗税” 被处死的秀才,其实是发现了王启年勾结盐商的秘密。
周猛刚要走,又被赵晏叫住:“让秦掌柜把粮价再降两成,明天一早就在城门口开仓放粮,记住,要说是‘靖王殿下体恤灾民,私人出资购粮’。”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赵晏放下账册,走到窗边。府衙的后院种着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像只张开的手。他想起柳婕妤塞给他的长命锁,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竟也有了点温度。
“殿下,王知府在外求见,说接风宴备好了。” 亲兵禀报。
赵晏看着老槐树的影子,轻声道:“告诉王大人,本王累了,宴就免了。让他把那些账册里有问题的地方,明天一早给本王解释清楚。”
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赵晏知道,这只是开始。青州的水确实深,底下藏着的不仅是王启年的贪婪,还有二皇子的眼线,四皇子的试探,甚至可能还有苏凝没说出口的算计。
但他不怕。就像这老槐树,哪怕枝桠被风雪压弯,根却在土里越扎越深。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粗粮馒头,剩下的半个还攥在掌心,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 在这片土地上,能让百姓填饱肚子的,才是真正的道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一声比一声清晰,像是在为这位新来的藩王,敲响了扎根的第一记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