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阳光终于翻过乾清宫的琉璃瓦,斜斜地照进殿内,在金砖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像幅摊开的棋盘。皇帝躺在龙床上,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唯有那只被苏凝握着的手,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像将熄未熄的炭火。
李德全跪在角落里,手里攥着块刚拧干的热帕子,不敢上前 —— 昨夜太医悄悄告诉他,“陛下这口气吊着,怕是就等皇后一句话了”。他看着苏凝的背影,她依旧穿着那身石青色素服,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却始终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仿佛与殿内的铜鹤、香炉融为了一体,成了这肃穆空间里最沉静的部分。
“陛下,老七派人送了画来。”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她从袖中取出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展开时,纸页发出轻微的 “哗啦” 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画上是片海,浪涛用淡墨勾勒,远处的帆影却点着朱砂,像团跳动的火。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 “青州海景,儿臣赵晏呈”。
这是赵晏今早特意让人快马送来的,说 “父皇总念叨没见过海,儿臣画下来给他看看”。苏凝将画举到皇帝眼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抹朱砂帆影:“陛下您看,这是青州的海,老七说,等您病好了,他就陪您去看,还要教您钓鱼呢。”
皇帝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想睁开眼,却终究没力气。眼角有泪缓缓渗出,顺着鬓角滑进枕巾,洇出个小小的湿痕。他的喉间发出微弱的 “嗬嗬” 声,苏凝凑近了才听清,那是断断续续的两个字:“好…… 好……”
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李德全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用袖子偷偷擦着 —— 他伺候皇帝三十年,从南征北战的壮年到缠绵病榻的暮年,从未见这位刚强的天子掉过泪,可今日,这滴泪却比任何时候都重,砸得人心头发慌。
苏凝继续轻声说着,像在讲一段寻常的家常:“老七还说,青州的百姓为他做了万民伞,伞面上绣着‘仁政爱民’四个字。他说愧不敢当,要等您回去,亲手把伞献给您。”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还说您当年教他的‘水能载舟’,他终于懂了。”
皇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在苏凝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回应。那力道极轻,却让苏凝的心猛地一揪 —— 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油尽灯枯前最后的挣扎。
殿外传来脚步声,兰捧着个黑漆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只白瓷碗,里面是刚炖好的燕窝。她的动作极轻,放下托盘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可看向皇帝的眼神里,却藏着掩不住的担忧。
“娘娘,趁热让陛下喝点吧。” 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
苏凝摇了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皇帝的脸:“他喝不下了。” 她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那只枯瘦的手,正变得越来越凉,像握着块逐渐融化的冰。
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喉结剧烈滚动,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苏凝连忙用帕子替他擦拭,却见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浑浊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殿外的方向。那里,晨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年轻时御花园里的模样。
“凝儿……” 皇帝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些,带着股奇异的气力,“朕…… 要走了……”
苏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颤。她握紧那只冰凉的手,哽咽着说:“陛下别急,再等等,老七就快回来了,他说要给您描红呢……”
“不等了……” 皇帝的嘴角牵起抹释然的笑,眼神却渐渐涣散,“朕…… 累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苏凝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你…… 要好好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头轻轻歪向一侧,握着苏凝的手,忽然松开了。那只枯瘦的手垂落在锦被上,像根断了线的弦,再也不会动了。
“陛下?” 苏凝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指尖感受不到任何气流。再摸他的脉搏,那曾经强劲有力、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心跳,彻底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殿外的鸟鸣声,更漏的滴答声,兰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苏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得像要砸穿胸腔,每一下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她缓缓松开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将那只垂落的手轻轻放回锦被里,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站起身,转过身,面向兰和李德全,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陛下驾崩了。”
“陛下 ——!” 李德全的哭喊声瞬间爆发出来,他扑到榻前,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陛下您醒醒啊!奴才还没伺候够您呢!您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
兰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她知道,此刻不能乱,皇后需要她,这皇城需要她。
苏凝走到案前,拿起纸笔,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写下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 七个字。她的手很稳,笔锋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写的不是讣告,而是寻常的奏折。写完后,她将纸递给兰:“按祖制,传讣告于天下。京城百姓缟素三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是。” 兰接过纸,指尖触到朱砂的温度,忽然觉得那红色像血,烫得人指尖发麻。
“李德全。” 苏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的令,各宫紧闭宫门,宗室亲王非召不得入宫,待新帝回宫后再议丧礼。”
李德全哽咽着应道:“奴才…… 奴才遵旨。” 他抬起头,看见苏凝正望着皇帝的龙床,背影挺直得像根标枪,在满室的哀戚里,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
辰时三刻,乾清宫的丧钟敲响了。沉闷的钟声一下下撞在皇城的上空,穿过太和殿的丹陛,穿过御花园的海棠树,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正在市集上叫卖的小贩,听到钟声忽然停住了吆喝;正在绣坊里赶工的绣娘,手里的针掉在地上;正在学堂里念书的孩童,被先生按住肩膀,听着那一声声钟鸣,懵懂地知道,有位重要的人,离开了。
钟声传到太和殿时,张廷玉正和几位老臣商议新帝登基的仪程。听到钟声,他手里的朱笔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墨汁在文书上晕开个丑陋的黑点。老臣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红了眼眶,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钟声传到五皇子府时,赵珏正坐在海棠树下发呆。听到钟声,他猛地站起身,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他望着乾清宫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最后却只是低声骂了句 “老东西,终究是等不到看我笑话了”,眼角却滑下颗泪,滴在满地的花瓣上,瞬间没了踪影。
而乾清宫内,丧钟还在继续敲响。苏凝坐在榻边的锦凳上,重新握住皇帝冰凉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渡给他。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泛着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知道,这位帝王的一生,有功有过。他开创过盛世,也留下过遗憾;他爱过,也恨过;他护佑过江山,也亏欠过亲人。但此刻,所有的功过都成了过往,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体,和一段即将被载入史册的岁月。
溘然长逝,从来都不是结束。它是一个王朝的转折点,是新帝肩上的重担,是无数人记忆里的一道疤,也是…… 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成全 —— 他终究是等到了遗诏传报的那一刻,带着安心,闭上了眼睛。
丧钟敲到第三十六下时,苏凝轻轻说了句:“陛下,一路走好。”
殿外的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泛着金光。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正在这晨光里,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