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
陆砚深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沙哑而滞涩。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两道落在我脸上的目光,骤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那三个字,像一块被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只是激起了一圈涟漪,水面之下却早已是暗流汹涌,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泥沙。
我能感觉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即使他极力克制,但那陡然变得粗重了些许的呼吸声,以及他搭在膝盖上、无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习惯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是咬着牙的冷峭,“习惯了什么?习惯了我这样对你?还是习惯了……像现在这样,像个哑巴一样,把所有东西都憋在心里?!”
他的语气不再是刚才那种疲惫的困惑,而是重新染上了我熟悉的、带着怒意的质问。那层短暂的、诡异的平静被彻底打破,露出了底下狰狞的裂痕。
果然。这才是他。那个习惯于掌控一切、无法忍受任何脱离他预期反应的陆砚深。我那句轻飘飘的“习惯了”,没有换来理解,反而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他或许期待我痛哭流涕地诉苦,或许期待我愤恨不平地指责,甚至期待我虚弱地向他求饶。但他唯独没有料到,我会是这种近乎麻木的、将一切归咎于“习惯”的平静。
这种平静,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更深的、更顽固的挑衅。
我依旧看着天花板,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喉咙干得发疼,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带来一阵阵虚弱的悸动。和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家破人亡的惨剧,隔着这三个月来的羞辱折磨,早已失去了正常沟通的基础。
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甚至可能成为他新一轮攻击的武器。
我的沉默,显然更加激怒了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我能想象出他胸膛起伏的样子。他身体前倾,靠得更近了些,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要实质化地笼罩下来。温热的气息带着他特有的雪松味,拂过我的脸颊,却只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说话!”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我这种拒绝姿态刺伤后的狼狈?
“看着我!沈清弦!”他命令道,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他所有的怒气,都只是打在了一团厚厚的、吸音的棉花上,被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没有激起半点回响。
这种彻底的、无视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听到他牙齿咬紧的咯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个结痂的小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小小的、嘲讽的印记。
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侧脸。如果我此刻睁眼与他对视,或许能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怒火、挫败,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复杂的痛苦。
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我主动闭合的眼睑,也隔着一道更加深邃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僵持后,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之大,带动了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夜里如同惊雷般炸响。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大部分微光,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依旧闭着眼,但全身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像是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冰冷的刀锋,一遍遍刮过我的脸,我的脖颈,我露在被子外的手。
他在极度愤怒的边缘徘徊。
我甚至能听到他因为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等待。等待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到,等待我惊慌地睁开眼,或者至少,流露出一点点恐惧的神色。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连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仿佛他所有的暴烈情绪,都与我这具躺在床上的虚弱躯壳无关。
这种彻底的、无视的冷静,终于彻底点燃了他最后的克制。
我感觉到他举起了手——或许是想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拎起来,或许是想砸向旁边的床头柜——但那只手,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半晌,最终,带着巨大的力道,狠狠地挥落下来,却只是砸向了他自己的身侧空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压抑的破空声。
他终究……没有碰我。
在这个他极度愤怒的时刻,他依然保留了一丝……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保留的……底线?
然后,我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好,很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医生让你好好休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讽刺和未尽之意,“你、就、好、好、休、息、吧!”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砸出来的。
说完,我不再犹豫,也不再等待我的任何反应。他猛地转身,脚步沉重而迅疾地走向门口。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他用极大的力气甩上。那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颤动,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终于随着这声巨响,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室狼藉的、无形的硝烟。
我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直到确认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完全散去,我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一片昏暗,门窗紧闭,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留下的、冰冷的怒意,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雪松气息。
我看着头顶那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刚才那一幕,像一场短暂而激烈的风暴。他的愤怒,他的失控,他最终那句冰冷的“好好休息”,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然而,比这些更清晰的,是他在盛怒之下,那只最终没有落在我身上的手。
还有,他离开时,虽然摔了门,却并没有再下达任何新的、更严苛的惩罚指令。
这细微的异常,像投入湖面的另一颗石子,在我本就混乱的心绪中,漾开了新的、更加复杂的涟漪。
我需要时间。
需要安静的空间。
来慢慢地、仔细地咀嚼今晚发生的一切,来消化陆砚深这突如其来、又矛盾重重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