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那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细若蚊蚋的“谢谢”,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反而更衬出她此刻的无地自容。她甚至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几乎是立刻扭转身,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同伴半是搀扶半是拖拽下,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依旧觥筹交错的人群深处。那身原本意图炫耀的紫红色亮片长裙,此刻只留下一道仓皇逃窜的狼狈背影,很快便被其他宾客的身影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她人虽走了,留下的影响却并未立刻消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方才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那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一种名为“尴尬”和“鄙夷”的无声气息,萦绕在方才事发的那一小片区域。
但这股气息,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氛围所取代。
围观的宾客们,目光依旧聚焦在我身上,但之前的种种复杂情绪——惊讶、好奇、幸灾乐祸——已然沉淀、转化,最终汇聚成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惊叹”的注视。低低的议论声不再是分散的窃窃私语,而是形成了清晰的、带着赞许的声浪。
“真是……大开眼界。”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忍不住低声对同伴感慨,目光却一直跟随着我的身影,“这应变能力,这气度……哪里像个服务生?”
“岂止是不像,”他身旁的女士微微摇头,眼中满是欣赏,“你看她处理污渍的手法,还有那口流利的法语……这分明是大家闺秀的底蕴。沈家……看来是真有传承的,可惜了……”
“王美凤这次可是踢到铁板了,自取其辱。”另一处,有人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语气中带着对王太太平日行事作风的不满,“以为人家落魄了就能随意拿捏,结果呢?脸都丢尽了。”
“这位沈小姐,不简单啊。”一个沉稳的声音总结道,“临危不乱,有理有据,最后还能以德报怨,把场面圆回来……这份心性和能力,放在哪里都是顶尖的。”
这些议论,像一阵暖风,悄然吹散了王太太留下的尴尬阴霾。原本因为冲突而有些凝滞的宴会气氛,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活络和融洽,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谈资。音乐声重新变得清晰,人们的笑声也再次响起,只是偶尔,还会有目光带着好奇和探究,悄悄落在我这个引起不小风波的“服务生”身上。
我仿佛成了宴会中一个移动的、无声的焦点。所到之处,即便我依旧低眉顺眼,恪尽职守地递送酒水,也会引来或明或暗的注视。有些目光是纯粹的欣赏,有些是带着重新评估的审视,还有些,则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惋惜和好奇。
当我端着托盘,经过几位之前对我不屑一顾的富家千金身边时,她们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轻慢,甚至有人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当我为一位之前曾冷眼旁观的商界大佬递上威士忌时,他破天荒地没有无视我,而是微微颔首,接过酒杯时,甚至低声说了一句:“沈小姐,辛苦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过多的含义,却像一枚小小的印章,无声地认可了我刚才的表现,也微妙地调整了我们之间此刻的“身份”差异。
我依旧用标准的、恭敬的态度回应:“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但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一角坚冰,悄然融化了一点点。不是欣喜,而是一种……久违的、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平等对待的细微感触。
我继续穿梭在人群中,像一条沉静的鱼,滑过波澜渐息的水面。身体的疲惫感开始阵阵袭来,高强度的精神紧绷过后,松弛下来的肌肉微微发酸。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挺拔的姿态和稳定的步伐。我知道,戏还没有完全落幕,任何一个细微的松懈,都可能破坏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局面。
眼角的余光,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全场。我在寻找,或者说,在防备着那个最关键的身影——陆砚深。
他还在那里吗?
他看到了多少?又想到了什么?
王太太的狼狈退场,宾客们的赞叹,我最后的法语“表演”……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还是说,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我无法判断。那个男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投下一块石头,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或者,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回应。
这种未知,比王太太的正面挑衅更让人感到不安。
就在我一边服务,一边暗自警惕时,一位面相和善、衣着低调却难掩华贵的老夫人主动向我招了招手。我认得她,是城中极有威望的慈善家李老夫人,与已故的祖母曾有交情。
我立刻端着托盘上前,微微躬身:“老夫人,您需要什么?”
李老夫人没有先看酒水,而是用那双充满智慧却温和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我片刻,目光中带着长辈般的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我听清:
“孩子,委屈你了。”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鼻尖猛地一酸,眼眶有些发热。我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她伸出手,没有碰我,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端着托盘的手臂,动作轻柔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今晚,你做得很好。”她继续说道,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非常好。没给你祖母,没给沈家丢人。”
她从我托盘上取了一杯温和的果汁,对我鼓励地笑了笑,便转身与同伴交谈去了。
我站在原地,手中托盘的重量仿佛轻了许多。李老夫人那几句话,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不仅驱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阴霾,更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支撑。
我知道,今晚,我不仅打赢了一场尊严保卫战,更意外地,赢得了一些远比想象中更珍贵的东西。
然而,就在我微微松了口气,以为风波已定时,一种被凝视的强烈感觉,如同冰冷的箭矢,毫无征兆地,再次从某个方向射来。
我下意识地转头,循着感觉望去——
只见陆砚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之前倚靠的罗马柱。他正站在宴会厅通往二楼书房的旋转楼梯口,身姿挺拔,手里依旧端着那杯酒。
他并没有在看我。而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身旁一位助理模样的人低声汇报着什么。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刚才那道冰冷而专注的视线,绝对源自于他。
他似乎……要离开了?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