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那句带着刺骨寒意的嘲讽,像淬了毒的冰棱,深深扎进我心里,瞬间冻结了血液。客厅里死寂一片,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沉重得让人窒息。我垂首立在阴影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像绝望的鼓点。
我知道,从陆砚深口中清晰吐出“沈清弦”这三个字开始,从我那层“普通保姆”的脆弱伪装被彻底撕破开始,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背景板,而是变成了一个明确的、需要被“处理”的焦点。
陆夫人没有再看我,她优雅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那句诛心之言只是随口一提。但客厅里的气氛,已经因为她态度的转变,而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扫视客厅,这一次,不再是泛泛的挑剔,而是带着明确靶心的、精准的审视。那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开始一寸寸地扫描着与我相关的一切。
“这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姨浑身一颤,“凉了。换一杯。”
周姨连忙应声,上前准备端走茶杯。
“让她去。”陆夫人抬起手,指尖精准地指向我,语气不容置疑。
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立刻躬身:“是,夫人。”
我上前,端起那套冰冷的汝窑茶具,指尖传来的凉意直透心底。转身走向厨房的每一步,都感觉背后那道目光如芒在背,冰冷而充满评估。
重新沏茶的过程,像一场酷刑。水温必须精准控制在八十五度,茶叶的用量不能有分毫偏差,冲泡的时间要精确到秒。我知道,任何一点疏忽,都会成为她发难的借口。我的手很稳,心却悬在悬崖边上。
当我再次端着热气袅袅的新茶,恭敬地半蹲在她面前时,她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微微倾身,用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拂过茶杯的边缘。
“太烫了。”她蹙起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想烫死我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水温,我反复确认过,绝不可能“太烫”。这分明是故意的刁难。
“对不起,夫人,我马上换。”我没有任何辩解,立刻低声认错,准备起身。
“算了。”她却挥挥手,仿佛施舍一般,“放着吧,凉一凉再喝。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我只好将茶杯轻轻放回她面前的茶几上,后退一步,重新垂手肃立。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呼吸困难。但我脸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恭顺。
陆夫人不再理会那杯茶,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茶几上摆放的一碟精致点心上。那是周姨今天特意准备的杏仁酥。
“这点心,”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碟子边缘,语气挑剔,“甜腻了。现在的师傅,手艺越来越退步。”
周姨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出声。这点心的甜度,明明是按照陆砚深平日习惯的七分糖制作的。
“撤掉吧。”陆夫人命令道,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我,“看着就倒胃口。”
“是。”我再次上前,端起那碟几乎没动过的点心。指尖接触到冰凉的瓷碟,却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时间,我成了陆夫人唯一指定的“服务者”,也成了她全方位挑剔的靶子。
她嫌客厅角落那盆绿植的叶子有灰尘,命令我立刻擦拭。我拿来柔软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片叶子,她却在我身后冷声道:“动作轻点!毛手毛脚的,叶子都被你擦伤了!沈家以前没教过你怎么伺候花草吗?”
她起身走到窗边,挑剔地毯的绒头方向不一致,影响了整体美观,责令我立刻用吸尘器按照统一方向梳理。我跪在地毯上,手持吸尘器,像完成一件精密仪器操作般谨慎,她却坐在沙发上,品评着:“腰塌下去,没个样子。以前好歹也是大家小姐,怎么连最基本的仪态都忘光了?”
她甚至对我站立的位置和姿势都提出了要求。距离她太近,是“碍眼”;距离太远,是“怠慢”。垂首的角度不够,是“不恭敬”;角度太过,是“故作姿态”。
每一个指令都琐碎而苛刻,甚至前后矛盾。我像一个被推上舞台的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完成一个个高难度的、却永远无法让观众满意的动作。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备战状态,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疲惫和屈辱,但我的脸上,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或委屈。
我只能用最高的专业标准来应对。动作精准,流程规范,态度恭顺。她挑剔水温,我就用温度计反复测量;她嫌弃点心,我就立刻更换更清淡的品种;她指责卫生,我就用消毒过的全新毛巾擦拭她指定的每一个角落。
我把自己变成一台没有情绪的、高效运转的机器。用这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专业,来对抗她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刁难。
在整个过程中,陆砚深始终沉默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但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在看。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我这里,很短暂,没有任何温度,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置身事外,观察着这场由他母亲主导的、针对我的“凌迟”。
他的沉默,像另一种形式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乐见其成?是漠不关心?还是……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
我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我知道,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由陆夫人发起的、旨在彻底摧毁我尊严、并将我驱逐出境的战争。而我,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凭借这些年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和隐忍,咬牙应战。
汗水,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我后背的衣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我不能抬手去擦。我的指尖因为反复的紧张和用力,微微泛白。
我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着即将崩断的压力。
但我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我知道,只要我露出一丝怯懦,一丝崩溃,就正中了她的下怀。
所以,我不能倒。
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