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书房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宅邸分割成两个世界。门外,是我和周姨等人小心翼翼、近乎屏息的压抑空间;门内,是沉甸甸的、不知酝酿着何种风暴的死寂。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晚餐是由周姨亲自端上楼的,依旧很快被原封不动地退了下来。周姨对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忧色更重。连晚餐都拒绝,这意味着陆砚深的情绪,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这种无声的对抗和压抑,像不断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机械地完成着晚间的工作,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楼梯扶手,整理着毫无凌乱可言的客厅,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一点声响都会成为引爆未知危险的导火索。身心都绷紧到了极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也许正是这种长时间、高强度的精神紧张,耗尽了身体最后一点防御的力量。也许是因为白天在花园里修剪花枝时,穿着单薄的制服,被那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淋湿了后背,当时只顾着应对陆夫人的刁难,强撑着没有理会,寒气早已悄无声息地侵入了肌骨。又或许,是陆夫人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像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理的防线,连带击垮了身体的免疫。
忙碌到深夜,当我终于结束所有工作,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位于宅邸最角落、那间狭小却整洁的保姆房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喉咙干涩发紧,像有砂纸在摩擦,头也隐隐作痛起来。
我以为是太累了,没有太在意。只想赶紧洗漱一下,躺下来休息。或许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明天,还要面对陆砚深未知的情绪,还要提防陆夫人可能随时卷土重来的发难。我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我强撑着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额头,试图驱散那阵不适。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避开自己的视线,匆匆洗漱完毕,换上了干净的睡衣。
然而,躺到床上后,情况并没有好转。身体的酸痛感越来越明显,像是被重物碾过一样,尤其是关节处,又酸又胀。脑袋也越来越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最要命的是,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我拉过厚厚的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可那寒意却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我知道,我可能是发烧了。
心里一阵发慌。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简直是雪上加霜。旷工?陆夫人正愁找不到我的错处。让陆砚深知道?他此刻自身都笼罩在阴郁的低气压里,会不会认为我是故意装病博取同情,或者更加嫌恶我这副“不堪重用”的样子?
不能声张。绝对不能。
我咬紧牙关,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着。幸好,我习惯备一些常用的药品。我找到一盒退烧药,也顾不上看有效期,抖着手抠出两粒,连水都没顾上喝,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苦涩的摩擦感。
吞下药,我重新躺好,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像念诵一句护身的咒语。
可是,病魔并没有因为我的祈祷而退却。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身体的温度,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像不断添柴的炉火,越烧越旺。起初只是觉得冷,后来渐渐变成了灼热。被子变得像烙铁一样烫人,我难受地踢开,可一旦离开被子的包裹,那冰冷的空气触碰到滚烫的皮肤,又激起一阵更剧烈的战栗。我在冷热交替的折磨中反复挣扎,汗水浸湿了睡衣和床单,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极其不适的感觉。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思绪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各种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胡乱闪现。一会儿是陆夫人那双冰冷锐利、充满鄙夷的眼睛,一会儿是陆砚深紧握的拳头和复杂难辨的眼神,一会儿又是苏晚晴那句“恨往往是爱的另一面”……这些碎片像走马灯一样旋转、碰撞,让我头痛欲裂。
喉咙干得冒烟,像沙漠中跋涉了几天几夜的旅人,对水的渴望达到了顶点。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光晕透进来一点微弱的轮廓。我必须喝点水。
我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刚抬起上半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就猛地袭来,眼前瞬间漆黑一片,无数金星乱冒。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床边歪倒,额头险些撞到冰冷的床头柜角。
在最后一刻,我用手肘勉强撑住了身体,才避免了一场狼狈的摔伤。但这一番挣扎,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瘫软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一样。冷汗顺着额角和鬓发不断滑落,滴在床单上。
完了。
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连起身倒水都做不到了。保姆房在宅邸最偏僻的角落,为了确保不打扰主人休息,甚至没有安装内线电话。此刻已是深夜,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已入睡。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病得奄奄一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比面对陆夫人的刁难时更甚,比猜测陆砚深心思时更甚。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虚弱,瓦解了我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坚韧和伪装。在病痛的折磨下,那些所谓的尊严、骄傲、算计,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巢穴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寒冷和灼热交替侵袭着我的身体,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徘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锤击。
我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病倒在这里吗?
会有人发现吗?
陆砚深……他会知道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他此刻或许正为顶撞母亲的事情烦心,或许根本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对他而言,终究只是一个“用惯了”的物件,物件坏了,丢弃便是,怎会费心过问?
可是……为什么在意识迷离的深处,却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唾弃的……期盼?期盼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会打开,期盼那个冷峻的身影会出现在这昏暗的门口?
不,不能期盼。
期盼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对抗病痛的吞噬和内心那不该有的软弱。
夜,还很长。
而高烧,像一场无声的烈火,正在从内而外,一点点地焚烧着我的身体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