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混沌的梦境与现实的缝隙间漂浮。偶尔会感觉到额头上更换毛巾的轻柔触感,冰凉暂时驱散烦热;偶尔会感觉到干燥的唇瓣被小心翼翼地润湿,清冽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偶尔,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总能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
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也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落脚点。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退潮后的沙滩,开始一点点重新显露。
首先恢复的,是身体的感知。
高烧带来的灼热感已经大大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透骨髓的虚弱和乏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依旧干涩,但不再有撕裂般的痛感。头还有些昏沉,却不再是那种要炸开的剧痛。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昏暗的光线和模糊的色块。我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光线,视线才逐渐对焦。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熟悉的天花板——保姆房那简洁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天花板。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并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暖橙色的光带,给这清冷的房间增添了一抹短暂的暖意。
已经是傍晚了。
我竟然睡了几乎一整天。
意识慢慢回笼,昨夜的惊险和病中的混乱记忆,像碎片一样逐渐拼凑起来。楼梯上的眩晕……坠落的恐惧……那个及时出现的、强有力的怀抱……额头上冰凉的毛巾……还有……那声模糊的“……我在”。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我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在房间里搜寻。
然后,我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就在我的床边,近在咫尺的地方,趴着一个身影。
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陆砚深。
他穿着昨天那身深灰色的家居服,此刻正趴在床沿,似乎是睡着了。他的头侧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脸朝着我的方向。夕阳那道暖橙色的光带,恰好掠过他的侧脸,给他冷硬的面部轮廓镀上了一层异常柔和的光晕。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永远挺拔如松、连坐姿都带着无形压迫感的陆砚深,那个习惯了发号施令、被人环绕伺候的陆氏总裁,此刻,竟然以这样一种近乎蜷缩的、毫不设防的姿态,趴在我这个“保姆”的床边……睡着了?
震惊,像海啸般席卷了我的大脑,让我瞬间一片空白。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声响,就会惊扰了这极不真实的一幕,让它像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碎裂消失。
我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又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怯,描摹着他的睡颜。
即使在睡梦中,他那两道英挺的剑眉也微微蹙着,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缠绕在眉宇之间。眼下,有着清晰可见的、浓重的青黑色阴影,透露出浓浓的疲惫。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依旧清晰利落,但整个人的气息,却褪去了白日里的所有冷硬和锋芒,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甚至是……脆弱的平静。
他的一只手,就随意地搭在床沿,离我的手指很近。而我的右手……我微微一动,才惊觉,我的右手,竟然还无意识地、松松地攥着他家居服衬衫的一角。布料柔软的触感,清晰地传来。
这个发现,让我的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他……就一直这样守在这里?
守了多久?
从我昏睡过去,直到现在?
所以,那些更换毛巾的触感,那些喂水的细微感觉,那道一直存在的目光……都不是我的幻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缓缓松开,涌上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暖流。那感觉陌生而汹涌,几乎让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仔细地观察着他。
他睡得很沉。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此刻的他,身上没有任何攻击性,没有任何算计和冷漠,就像一个……累极了的大男孩。
这个念头冒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眼前的景象,却又如此真实地冲击着我的认知。
这三年来,我见过他太多的面目。商场上的运筹帷幄,谈判时的犀利冷酷,面对我时的刻薄报复……我几乎已经认定,那个曾经会对我温柔浅笑的“阿深”,早已死在了三年前那个决绝的转身里。
可现在,这个趴在我床边、疲惫沉睡的男人,却让我坚固的认知,产生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苏晚晴的话,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响——“恨往往是爱的另一面”。
难道……真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太危险了。
就像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眼清泉,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深深的恐惧——害怕那只是海市蜃楼,害怕扑过去之后,发现依旧是滚烫的黄沙。
我只能这样静静地躺着,像一尊僵硬的雕像,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目光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缓缓移动,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
这一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这寂静,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奢侈的宁和。
我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念头——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阶级落差,没有过往恩怨,没有合约束缚。
只有他难得的平静,和我劫后余生的恍惚。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当他一觉醒来,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睛时,一切都会打回原形。那个冷酷的、难以捉摸的陆砚深会立刻回归。此刻的静谧与平和,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间隙。
然而,即便如此,这个画面,也像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上。
在我以为早已荒芜一片的心田里,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危险的、带着尖锐希望的种子。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心中一片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