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深夜的宅邸,重新被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所包裹。水晶吊灯熄灭了,只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像守夜人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栋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形硝烟的建筑。
我独自一人,慢慢收拾着宴会后的残局。指尖拂过冰凉的水晶杯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酒液的醇香和宾客指尖的温度。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雪茄、香水与美食混合的、属于繁华落尽后的特殊气息。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不像往常那样力求高效迅捷。大脑因为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公开认可”而有些昏沉,心绪纷乱如麻,需要这样机械的、重复性的劳动来帮助平复。
脸颊上被众人目光聚焦时的滚烫感,已经渐渐褪去,但心底某种东西被点燃后的余温,却久久不散。陆砚深那句“敬她”,像一枚投入心湖的深水炸弹,表面的涟漪或许已经平息,但湖底却早已暗流汹涌,改变了整个生态。
将最后一个擦拭干净的高脚杯小心翼翼地放入消毒柜,我关掉厨房的主灯,只留了一盏操作台的小灯。柔和的灯光下,我靠着流理台,微微舒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感觉,却也同时升腾起来。
回到位于宅邸一角的佣人房,房间依旧狭小,陈设简单。我脱下那身标志性的灰色制服,换上柔软的棉质睡衣。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明亮。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从瞳孔深处透出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其上的麻木与灰暗。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厅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时而又是在寂静的书房,只有我和他,对着满白板的线条沉默对视;最后,定格在他举起酒杯,目光沉静地看向我的那一幕。
醒来时,天光已微亮。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一种微妙的变化,像清晨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渗透了这座宅邸的每一个角落。
清晨,当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一天的日常打扫时,周姨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比以往更和煦的笑意,轻声说:“清弦,书房先生交代了,上午他不在,你可以去整理一下,顺便……看看有没有你想看的书,他说你可以借阅。”
我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书房?那个曾经对我来说是绝对禁区的地方?那个存放着他商业机密、象征着权力和界限的空间?他现在……允许我自由出入,甚至……可以借阅书籍?
“是一些……过期的财经杂志和人文类的书,不涉密。”周姨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补充了一句,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和鼓励。
我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波澜:“好的,周姨,我知道了。”
当我拿着清洁工具,再次推开那扇厚重的书房木门时,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被授予了某种特权般的……郑重。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书籍和檀木混合的沉静气息。我像完成仪式一般,先仔细地擦拭了每一寸桌面、书架,动作轻柔而专注。
然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柜。除了摆放着整齐的商业文件和专业书籍的区域,确实有一整排,放置着许多精装本的文学、历史、艺术类书籍。有些书的书脊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被翻阅的。
这些,是他私人的阅读领地。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陌生的书脊。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带着纹理的皮革或布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通过这种方式,触摸到了他隐藏在商业巨子外表下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神世界。
我并没有立刻取阅,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将一切恢复原状,悄然退出了书房。但我知道,那道无形的墙,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变化愈发明显。
宅邸里的其他佣人,见到我时,不再是简单的点头示意,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尊重。他们会主动帮我分担一些重活,会在用餐时,悄悄将更新鲜的菜品摆在我习惯坐的位置附近。这种变化是无声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而陆砚深……
他依旧忙碌,早出晚归。我们之间的直接交流仍然不多,但那种交流的“质地”,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他不再用那种冰冷、带着审视和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话。偶尔在走廊相遇,他会极轻微地颔首,目光掠过我的时候,不再是一片漠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平和的审视,或者说,是认可后的常态。
有一次,他傍晚回来,将公文包随手递给迎上来的佣人时,看到我正在客厅更换花瓶里的水,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新鲜的白玫瑰上,随口问了一句:“这种天气,玫瑰的花期是不是比往常短一些?”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和一个熟悉的环境管理者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常问题。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花枝,恭敬却不再卑微地回答:“是的,先生。最近湿度大,我每天会剪根换水,尽量维持久一点。”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楼。
但就是这样一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却让我站在原地,心跳莫名加速了很久。这不再是主人对仆役的指令,更像是一种……极其初步的、关于共同生活空间的、带着一丝分享意味的交流。
还有一次,我在庭院里修剪过于茂盛的月季枝条,他正好从外面回来,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指着一处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剪掉的花苞,说:“这枝留着吧,形态还不错。”
他的指尖离我的手臂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一刻,他没有看我,而是专注地看着那株月季,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属于生活本身的闲适和……温度。
我依言留下了那枝花苞。
傍晚时分,夕阳将庭院染成金色。我站在葱茏的花木间,看着被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新鲜空气。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像温柔的潮水,缓缓漫过四肢百骸。
虽然那份冰冷的合约依然像一道枷锁,锁在我的手腕上;虽然我依然穿着佣人的衣服,住着狭小的房间;虽然我们之间,还横亘着三年无法言说的伤痛和巨大的阶级鸿沟……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完全被剥夺了尊严和价值的、只能被动承受的“物件”。我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为自己赢得了一方小小的、可以喘息的空间,赢得了他(哪怕是基于利用价值)的些许尊重和信任。
这座冰冷空旷、曾让我感到无比压抑和屈辱的豪宅,似乎开始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那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我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点点……类似“家”的、温暖而安稳的错觉。
我知道这错觉可能很危险,可能转瞬即逝。
但此刻,我愿意暂时沉浸其中。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