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已经藏好,路线已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逃离的计划像一张精密的地图,在我脑中反复铺展、修改、完善。
但我知道,一个成功的逃亡,不仅需要完美的起点,更需要一个安全的终点。
我不能像一只无头苍蝇,撞出这座牢笼后,却迷失在更广阔、也更危险的未知世界里。我需要一个落脚点,一个能让我暂时喘息、重新连接这个世界的支点。
我的目光,越过这座冰冷豪宅的窗户,投向了遥远的南方。那里有温暖湿润的空气,有阳光灿烂的海岸线,有与这座北方权力中心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慵懒的节奏。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我唯一还能信任、也唯一可能愿意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林薇。
林薇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睡在我上铺的姐妹。我们家境相当,志趣相投,曾一起在图书馆熬夜备考,一起在深夜的操场分享心事,一起憧憬过未来闪闪发光的人生。
后来,我家破产,我从云端坠落,身边所谓的“朋友”如潮水般退去,唯有林薇,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偷偷找到我暂居的破旧出租屋,塞给我一个装着钱的信封,红着眼圈紧紧拥抱我,说:“清弦,挺住,一定会过去的。”
她没有问太多,只是无声地支持。后来,她家也搬去了南方,她在一个靠海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小的民宿,名字叫“等风来”。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还有极其偶尔的、不痛不痒的点赞联系,像两条曾经交汇又各自远去的溪流,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遥远的守望。
选择她,不仅仅是因为过去的情谊,更因为她的现状。她远离了北方的名利场,过着简单自在的生活,她的圈子与陆砚深的商业帝国几乎没有交集。而且,她为人通透又谨慎,懂得分寸。向她求助,风险相对最小。
但如何联系她,成了一个比藏匿行李更棘手的难题。陆砚深对我的监视已经严密到了变态的程度。我的手机早已被没收,宅邸里的固定电话都有录音,所有与外界的网络连接都被严格监控。任何试图通过常规渠道联系林薇的行为,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必须找到一个绝对隐蔽的、不会被追踪的渠道。
机会,隐藏在最日常的琐碎里。宅邸里有一位负责帮厨和部分杂务的阿姨,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婶。王婶是个热心肠,嗓门大,爱唠叨家常,儿子在南方当兵,她隔三差五就要去邮局给儿子寄些家乡特产和手写信。她总抱怨现在年轻人都不写信了,就她这个老古董还坚持着。
这个每周至少去一次邮局的习惯,成了我眼中唯一可能的安全通道。
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王婶。在她揉面的时候,我会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在她清理厨房时,我会顺手帮她搬动沉重的米袋。我不多话,只是用行动表达着一种无声的善意。王婶起初有些拘谨,毕竟我是“先生”格外“关注”的人,但时间久了,见我总是安安静静、低眉顺眼的样子,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偶尔会跟我念叨几句她儿子的趣事,或者抱怨寄信邮费又涨了。
时机在一个周四的上午成熟。那天,王婶又在厨房里边打包腊肠边叹气:“唉,这鬼天气,又要跑一趟邮局,我这老寒腿哦……”
我正低头擦拭灶台,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带着些许怯懦和犹豫的声音,轻声开口:“王婶……我……我有个远房表妹,也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也在南边……我,我也想给她写封信,报个平安……能不能……麻烦您……”
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后特有的软弱和不安,眼神怯怯地看向王婶,充满了卑微的祈求。这是我精心计算好的姿态,一个被长期囚禁、思念亲人却又不敢声张的可怜人形象,最容易激发像王婶这样善良又有些八卦的中年妇女的同情心。
王婶果然愣了一下,看着我苍白瘦弱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清弦啊,你这……先生知道吗?”
我连忙摇头,眼神里适时地涌上惊恐:“不,不能让他知道!王婶,求您了,我就是……就是想告诉表妹我还活着,让她别担心……就一封信,很小的忙……” 我甚至适时地让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上了哽咽。
这种表演,在这三年里,我已经炉火纯青。将真实的意图,包裹在最能引起对方共情的脆弱外壳之下。
王婶犹豫了片刻,看着我这副样子,终究心软了。她叹了口气,凑近我小声说:“行吧,丫头也不容易。下次我去寄信,帮你一起寄了。但你可得小心,千万别让先生知道!”
“谢谢王婶!谢谢您!”我连连躬身,感激涕零,将一个受尽委屈又抓住一丝微弱希望的可怜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接下来,是准备信件。我不能用宅邸里的任何纸张和笔,那太容易被追踪。我找了一个机会,在打扫储物间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小叠废弃的、印有超市logo的旧宣传单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夜深人静时,我躲在保姆房最角落的阴影里,就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在宣传单空白的背面,开始写信。
字迹,我刻意模仿了一种略显幼稚、歪歪扭扭的字体,与我原本清秀的字迹截然不同。内容,极其简洁,充满了隐晦的暗示,即使这封信不幸落到陆砚深手里,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小薇姐: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北边天气冷了,总想起以前在南边晒太阳的日子。我最近心里闷,总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听说你那边暖和,民宿生意也好,不知道方不方便收留我住几天?一切都好,勿念,也别告诉别人。
妹:小弦
没有落款地址,没有具体时间,只有一个模糊的“最近”和“散心”。称呼用了过去的昵称“小薇姐”和“小弦”,即使被看到,也像是亲戚或老友间的普通问候。最关键的是那句“别告诉别人”,是给林薇的明确信号。
我将这封简短的信,小心翼翼地折成最小的方块,用一小块透明胶带粘好,藏在了贴身衣物一个极其隐蔽的缝线夹层里。
第二天,王婶果然又要去邮局了。我趁着帮她把要寄的包裹拿到后门的机会,快速而隐蔽地将那个小小的、折得紧紧的纸块塞进了她手里,同时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来自我攒下的那点微薄现金),低声恳求:“王婶,邮票和信封的钱……麻烦您了。”
王婶会意,迅速将纸块和钱揣进兜里,对我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完成秘密任务的紧张和些许兴奋。
看着她提着包裹走出后门的背影,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这步棋,风险极大。王婶是否可靠?信件能否安全寄出?林薇能否看懂我的暗示并愿意冒险帮我?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像在悬崖边掷出的骰子,
只能等待命运的裁决。
信寄出后的日子,变得异常漫长而煎熬。我表面上依旧是那个麻木的保姆,但内心的弦却绷到了极致。每一次陆砚深审视的目光扫过我,每一次王婶从外面回来,我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可能降临的雷霆之怒。
一周,两周……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没有任何异常发生。陆砚深依旧忙于他焦头烂额的商业调查和内部整顿,王婶也像往常一样忙碌,似乎那封信从未存在过。
直到第三周的一个下午,王婶在厨房悄悄塞给我一个东西——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白色信封。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强作镇定地接过,手指触碰到信封的瞬间,能感觉到里面有一张硬硬的卡片。
回到保姆房,反锁上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颤抖着手撕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彩色印刷的、略显粗糙的卡片,像是一张民宿的宣传名片。正面是碧海蓝天的照片,印着“等风来民宿”的字样和地址电话。翻到背面,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娟秀而简洁的小字:
房间一直给你留着。来时提前一天打电话。静候。
没有署名,没有过多询问,只有一句沉稳而坚定的承诺。
是林薇的笔迹。
她懂了。
她答应了。
那一刻,我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卡片,像攥着救命稻草。眼眶一阵发热,但我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不能哭。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将卡片反复看了几遍,将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牢牢刻在脑海里。然后,走到洗手间,用打火机将卡片点燃,看着它在我掌心化为一小撮灰烬,再打开水龙头,将灰烬冲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退路,已经铺好。
终点,已然在望。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那个最佳的时机,我便能纵身一跃,逃离这冰冷的牢笼,奔向南方,那片象征着新生的、温暖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