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瘫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毯纤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玻璃碴。
脑海中,三年前那个雨夜他掷出钞票、口吐恶言的画面,像一部无法关闭的默片,反复播放,每一帧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刮擦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仅仅是……拉开了地狱帷幕的一角。
当那场最初的、最直接的伤害回忆,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紧接着,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细碎、更加……令人窒息的记忆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他彻底淹没。
这三年。
沈清弦在他身边的这整整三年。
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带着扭曲快意去施加的点点滴滴,此刻,全都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淬了毒的匕首,从记忆的深渊里呼啸而出,精准地、一遍遍地,捅向他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冬天,他命令她用湿毛巾擦拭整栋别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不允许用拖把,必须跪着,一寸一寸地用手擦。
美其名曰:“磨平你沈家大小姐最后一点没用的傲骨。”
他记得她当时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打来水,跪在地上。
寒冬腊月,冷水刺骨。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
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断的芦苇。
他当时坐在二楼的扶手边,端着酒杯,冷眼旁观,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现在他才明白,她那挺直的脊背,不是傲骨,而是……一种不肯向命运彻底屈服的、绝望的坚韧。
是一种,用沉默来对抗所有不公的、最后的尊严。
他想起来,有一次他故意带一个合作方的千金回家,让她在一旁端茶倒水。
那位千金娇滴滴地抱怨红茶温度不对。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对着沈清弦,用极其不耐烦的语气斥责:“连杯茶都泡不好?沈家以前没教过你怎么伺候人吗?”
他记得她当时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轻声说:“对不起,陆先生,我重新泡。”
然后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向厨房。
现在回想起来,她转身时,肩膀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她那句“对不起”,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不是顺从。
那是心死之后,对一切羞辱都麻木了的……空洞。
他想起来,她生病发烧的那次。
夜里烧得厉害,周姨偷偷来找他,语气焦急。
他当时正在书房处理一份加急文件,心烦意乱。
他只挥了挥手,冷漠地说:“死不了。给她两片退烧药,别来烦我。”
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依然准时出现在餐厅,为他布置早餐。
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餐盘。
他当时只觉得她是装的,是想博取同情。
现在,他仿佛能感受到她当时身体里那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和……那种被彻底忽视的、彻骨的冰凉。
他想起来,他无数次,当着她的面,和不同的女伴调情,甚至允许那些女人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用刻薄的语言议论她。
“砚深,你家这个保姆,以前真是沈家的大小姐啊?”
“啧啧,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哦。”
他当时不仅不阻止,甚至偶尔会带着一种残忍的笑意,默认这种羞辱。
他记得她总是像个透明的影子,安静地完成所有工作,然后迅速消失。
现在,他仿佛能看到,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被他刻意忽略的……破碎的光。
还有那次。
他父亲去世前留给他的一块旧怀表,他随手扔在书房抽屉里。
她父亲也有一块类似的,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她家破产后,那块表不知所踪。
有一次,她鼓起最大的勇气,在他心情似乎稍好的时候,低声下气地请求他,能不能……帮她打听一下那块表的下落,那是她父亲唯一的念想。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冷笑一声,用极其讥讽的语气说:“沈清弦,你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吗?一个保姆,也配提‘念想’?你父亲的念想,早就被你和你那个贪得无厌的家族给败光了!”
他记得她当时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
他当时看不懂。
现在,那眼神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震惊、受伤和最终幻灭的死寂。
然后,她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关于过去、关于家人的一个字。
一桩桩。
一件件。
无数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无数个她沉默承受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他凌迟!
他以为的“报复”。
他以为的“磨平她的傲气”。
他以为的“让她认清现实”……
全都是建立在一个巨大而残忍的误会之上!
他施加给她的每一分痛苦,都成了加重她苦难的砝码!
他每一次的冷漠和羞辱,都是在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她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每一个他酣睡的深夜,她是否独自蜷缩在那间狭小冰冷的保姆房里,咬着牙,吞咽下所有的屈辱和绝望?
在她每一次被他刁难、羞辱之后,她是否还需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那副平静顺从的表象,不让自己彻底崩溃?
他一直以为,她留在他身边,是因为无处可去,是因为需要这份工作苟延残喘。
现在他才惊恐地意识到,她留在在他身边,或许……是一种更残酷的自我惩罚?是一种……对无法保护父亲、无法澄清真相的……某种绝望的赎罪?
而他还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审判者!
“呕——!”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头!陆砚深再也支撑不住,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附带的洗手间,扑到冰冷的盥洗池前,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
只有酸涩的胆汁不断上涌,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
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却远远比不上心理上那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和悔恨带来的万分之一痛苦!
他像个疯子一样,双手死死抓住盥洗池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鬼,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嘴角还挂着狼狈的涎水。
这个人……
这个看起来疯狂而可悲的人……
就是他陆砚深。
就是这个人。
用最愚蠢的方式。
折磨了那个本该被他捧在手心里珍惜的女人。
整整三年。
他猛地挥拳,狠狠砸向镜子里那个可憎的面孔!
“砰——!”
镜子应声碎裂!
无数碎片飞溅开来,划破了他的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
但疼痛,无法缓解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万分之一。
他顺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瘫在那一地狼藉的碎玻璃中。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败玩偶。
脑海中,只剩下沈清弦这三年里,那些沉默的、隐忍的、带着细微伤痕的背影和眼神。
一遍遍地,循环播放,每一幕。
都像是在对他进行着最无声、却也最严厉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