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还覆在他的手背上。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的冰凉,和皮下血管细微的搏动。以及,在我触碰之下,他身体那几乎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就那样看着我。
眼睛睁得很大,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窗外的天光,也倒映着我同样有些茫然的脸。那里面,震惊未退,又涌起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寻,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一幕是否又是他高烧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每一秒,都清晰可辨。
我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他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翕动的鼻翼,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心脏深处,某个坚硬了太久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类似冰层碎裂的轻响。
然后,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解冻的春水,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恨意……消失了。
不是被强行压下,而是像阳光下的冰雪,自然而然地消融了。
当你知道,那个你恨了三年的人,其实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深地陷在由误会和恐惧编织的地狱里,那份恨,就失去了立足的根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旷感。
压在心口整整三年,日夜啃噬着我、支撑着我、也几乎压垮了我的那块名为“恨意”和“委屈”的巨石,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松动了。
不是瞬间消失。
而是它施加在我灵魂上的、那千钧的重量,蓦地一轻。
让我甚至有些不适应的眩晕。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力气的。
当恨意抽离,身体里仿佛空出了一大块,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只剩下疲惫。
一种深入骨髓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
为我们浪费的这三年。
为那些本可以避免的互相伤害。
为命运这场……阴差阳错的、残酷的玩笑。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动了一下。
就是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陆砚深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他那只自由的手(插着输液管的那只不敢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虔诚的试探,覆上了我的手背。
他的手心,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汗,也有些凉,但比手背要暖和一些。
他轻轻拢住我的手。
动作很轻,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稍稍收拢手指,将我的手,更紧地包裹在他的掌心之下。
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虚虚地拢着。
仿佛在汲取一点点……真实的、确切的温度,来驱散他内心积压了太久的寒冰。
我们都没有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我们交织在一起的、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声。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我低头,看着我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曾经签下过无数决定商界风云的文件,也曾冷酷地对我下达过各种羞辱的指令。而此刻,这只手却在微微发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
我的手,在他的掌心下,显得很小,指节因为这三年的劳作,略微有些粗糙。
这双手,曾经也只会弹琴画画,后来,却学会了擦地、洗碗、处理各种污渍。
我们都被这三年,改变了模样。
但有些东西,似乎又没变。
比如,他掌心的纹路。
比如,此刻这无声的触碰里,传递过来的、那种笨拙的、试图连接的温度。
我轻轻抽动了一下手指。
陆砚深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受惊的动物,立刻松开了手,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失落,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我没看他,只是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重新放回膝盖上。
手背上,还残留着他掌心那点微弱的、潮湿的暖意。
我没有立刻离开。
也没有再触碰他。
只是静静地坐着。
看着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
心中的那片空旷里,渐渐生出一些别的东西。
不是恨,也不是爱。
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释然、疲惫、感慨,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类似心疼的情绪。
为了他。
也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们这……一言难尽的三年。
压在心头的巨石松动了。
虽然留下的凹痕依旧深刻。
但至少,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