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恐慌,像投入冰面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清晰可见。
我甚至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极轻的、被扼住的抽气声。
那份价值连城的协议和象征权柄的戒指,还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指节因为用力,比刚才更加苍白,几乎要透过皮肤看见骨骼的形状。
台下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拒绝了!她真的拒绝了!”
“半个砚深集团啊!她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傻?这泼天的富贵都不要?”
“欲擒故纵也要有个限度吧……”
“陆总的脸都白了……”
议论声、惊叹声、不解的质疑声,混杂着更加疯狂的闪光灯噪音,像一团混乱的漩涡,将我们包裹在中心。无数道目光,探究的,惋惜的,看戏的,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但很奇怪,我此刻的内心,却是一片近乎诡异的平静。
那片因为他的告白和眼神而翻涌的海啸,在我推开他手的那个瞬间,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清晰的、落在地上的踏实感。
我知道我要什么了。
我也知道,我不要什么。
我看着陆砚深。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失血的嘴唇,证明着他正在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可能以为,我推开文件,就是推开了他。
推开了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剖开内心捧出来的全部。
恐慌之后,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绝望,正从他眼底一点点弥漫上来。那是一种……即将失去一切的光景。
不能再让他这样跪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台下那些纷扰的嘴脸。我的目光,只锁定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这一次,我手上用了实打实的力气。
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推,而是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他的双臂。
他的手臂肌肉坚硬,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但此刻,这股力量却有些涣散,有些……不知所措。
我弯腰,重心下沉。
“起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是请求,是告知。
陆砚深浑身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我这句简短的命令从噩梦中惊醒,瞳孔骤然聚焦,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手上继续用力,用一种近乎搀扶的姿态,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稳稳地拉了起来。
他的体重不轻,起来的时候,身体甚至因为长时间的跪姿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腰侧,帮他稳住了身形。
很短暂的接触。
他西装面料下紧实的腰肌,和我掌心接触的瞬间,我们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三年了。
这是第一次,我以这样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带着一点主导意味的姿态,触碰他。
不再是保姆对主人的恭敬,不再是雇员对老板的疏离。
而是一个女人,在面对一个因为她的举动而方寸大乱的男人时,本能地伸出的手。
他站直了身体。
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了压迫感,但此刻,这种压迫感却因为他眼中未褪的慌乱和依赖(是的,依赖,一种他看向我时,仿佛我是他唯一浮木的眼神),而显得有几分……脆弱。
我们终于,面对面,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他依旧比我高很多,需要微微垂眸才能与我对视。
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舟,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
尽管那光的方向,还透着未知。
台下瞬间安静了不少。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不明白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拉他起来?不是拒绝了吗?那现在这又算怎么回事?
连那些最资深的财经记者,此刻也摸不着头脑,只能疯狂地按动快门,记录下这完全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戏剧性一幕。
陆砚深喉结滚动,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是问为什么推开?还是问我现在又想做什么?
但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主讲台上,那个孤零零立着的麦克风上。
金属的支架,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但它能放大声音。
它能将我的意志,清晰地传递出去。
传递给在场每一个人,传递给那些或许正在看直播的、曾经嘲笑过我、轻视过我的人。
也传递给他。
我松开了扶着他腰侧的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姿态调整。
然后,我向前走了一步。
不是走向台下,而是走向那个主讲台。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不疾不徐的声响。嗒,嗒,嗒。每一步,都像敲在某种无声的节拍上。
陆砚深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我。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像一棵突然失去了所有指令的树。他看着我走向讲台,看着我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握住了那个冰凉的麦克风。
我的手心有些汗,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和轻微的湿滑。
但我握得很稳。
非常稳。
我将麦克风从支架上取了下来。
动作不算快,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转身。
面向台下。
面向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试图洞穿我内心的镜头。
灯光刺眼极了,晃得我有些眩晕。
但我努力睁大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让麦克风离嘴唇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身后,陆砚深投来的目光。
灼热,专注,带着全然的困惑和一丝……不敢确定的希冀。
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或许,连我自己,在几分钟前也不知道。
但现在,我知道了。
全场寂静无声。
所有的嘈杂和议论,在我拿起麦克风转身的这一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
等待我这个刚刚拒绝了半个商业帝国的女人,究竟会说出怎样石破天惊的话。
我环视全场。
目光从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扫过。
我看到惊讶,看到好奇,看到不解,也看到些许……隐藏在角落里的,等着看更大笑话的恶意。
最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回身旁的男人身上。
他站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被我推开的文件和戒指,像个捧着被退回的礼物、茫然无措的大男孩。
我看着他,微微吸了口气,对着麦克风,张开了嘴。
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砚深。”
我叫他的名字。
不是陆先生。
是陆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