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那只手往前一递,龟甲被硬生生塞进永宁冰冷僵硬的手里。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块甲壳,而是一块刚从万年冻土里挖出的寒冰。永宁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做完这一切,那诡异的宫人如同完成了唯一的使命,头依旧深埋着,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后滑去,悄无声息地重新没入廊柱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墨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气息。
整个发生过程快如鬼魅,从出现到消失,不过瞬息。陆亚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那层冰釉般的漠然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出现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幻影。
永宁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手中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龟甲。
她脑中不断回想刚刚那个宫人的样子,她好像知道他是谁……
再借着廊壁上一盏昏灯微弱的光,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凝神看去龟甲。
龟甲上除了那天然形成的“凶”兆裂纹,还密密麻麻刻满了纤细如发、却又无比清晰的卜辞。那刀锋刻画的痕迹凌厉深峻,仿佛带着一种跨越千年的怨毒诅咒。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冰冷的刻痕,嘴唇无声地翕动。
奇怪的是,她之前在占氏瞽宗还需要吃力认真学习的卜辞,此时却变成流利顺畅的文字,似乎她灵魂中早就识得,而且仿佛本能一般,那些卜辞随着她的凝视活了过来,带着血腥与青铜的锈味,狠狠撞进她的脑海:
“癸酉卜,贞:何日有凶?鸩羽沉觥,其喉焦灼,目眦裂。凶。”
“丙子卜,贞:何日有凶?烛龙贯颈,其血沃铜,声断绝。大凶。”
“己卯卜,贞:何日有凶?沸汤烹骨,鼎腹哀鸣,魂离散。咎。”
“壬午卜,贞:何者号泣?月晦无光,首离其腔,循旧迹,索新偿。亡魂哭,大咎!”
四句文字,四道血淋淋的卜辞,如同四把冰冷的青铜钺,狠狠劈开了永宁眼前的迷雾!
鸩羽沉觥——毒酒鸩杀!
这卜辞似乎说的是三个人,一个暴毙于一杯诡异的“御酒”,死时喉焦目裂!那酒器,是一只造型狞厉的兽面纹铜觥。
烛龙贯颈——烛台贯喉!另一个人死于喉咙被一支沉重的青铜烛台贯穿!那烛台,正是一只盘旋的烛龙形态!
沸汤烹骨——鼎镬烹煮!第三人死于被投入滚沸的汤鼎!那鼎腹内壁,不正铭刻着“哀鸣”的古老咒文?
月晦无光,首离其腔……亡魂哭……循旧迹,索新偿……
“啊!”
永宁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喘,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龟甲几乎脱手掉落。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陆亚,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与彻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什么卜辞!
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这是预言!是宣告!
是千年之前,商王盘庚迁殷,为震慑旧贵族,在洹水之滨举行的那场规模空前的“告庙”大祭上,用贞人的血和奴隶的骨写下的死亡剧本!
是贞人集团不甘覆灭,以自身为祭品,向神明、向时间、向所有后来者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
这些卜辞里描述的死亡方式——鸩杀、贯喉、烹煮——根本不是什么随意的凶杀!
它们是仪式!是商代“人牲”制度中最核心、最血腥的几种献祭方式!专门用于处理最高等级的祭品——贞人!
一人,死于“沉觥”之仪,如同被投入祭河的牺牲!另一人,死于“贯颈”,那是斩首前固定牺牲的步骤!而大那第三人……那无头的躯干……那在宫中游荡的、充满了滔天怨念的无头鬼影……
“首离其腔……亡魂哭……”
永宁的声音有些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有人……的头……他的头被砍下来了!就在祭坛上!就像……就像王陵区那些祭祀坑里……堆积如山的……人牲头颅!”
她想起了那些层层叠叠的骷髅,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天空。
卜辞上的三人,他们根本不是死于寻常的宫廷倾轧!他们是祭品!是被某种力量选中,用他们应是贞人嫡系后裔的血脉,在千年之后,重新上演那场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最血腥的“告庙”人牲之祭!
而那个无头的、在宫中徘徊索命的怨灵……他的头颅被砍下献祭,如同那些祭祀坑中的牺牲,无头的怨灵循着古老的祭祀轨迹,向所有参与这场“仪式”的人索取代价!
陆亚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层冰冷的漠然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看着永宁眼中翻涌的恐惧、愤怒与彻悟的寒光,嘴角那丝凝固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永宁手中那片仿佛在汲取她体温、变得越来越冰冷的龟甲。
“再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青铜钟的余震:“那兆纹裂痕,指向何方?”
永宁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目光聚焦在龟甲上那个巨大的“凶”字裂纹。
先前因震惊而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无比——在那代表“凶”兆的裂纹末端,一条细微但极其锐利的支线,如同淬毒的匕首尖端,正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指向回廊深处,那片被昏黄灯火勉强照亮的前方。
那里,正是西宫的方向。
寒意,比青铜鼎壁更甚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永宁的血液。
西宫……青铜鼎……无头怪……祭品……
……
就在这时!
嗡——!
永宁掌心紧握的龟甲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痛感瞬间穿透她的皮肤,直刺骨髓!她惊骇地看去,只见龟甲上那四道血淋淋的卜辞刻痕深处,毫无征兆地,竟缓缓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不是水,不是油。
那液体粘稠、暗沉,带着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是血!
龟甲在渗血!
卜辞的刻痕,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重新割开,正无声地流淌出新鲜的血!那暗红的血珠顺着她冰冷的指尖滑落,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脚下布满灰尘和污迹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微小、却触目惊心的暗色之花。
嗒…嗒…
血滴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回廊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敲打在永宁的耳膜上,也敲打在陆亚毫无波澜的眼底。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倒计时。
西宫的方向,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