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压得开封府后衙的青石板都透不过气。竹影在穿堂风中沙沙摇曳,搅动一院岑寂。公孙策独坐书斋,窗扉半启,任由那带着初春寒意的夜气漫入。案头烛火昏黄,将他执卷的清癯侧影投在粉壁上,微微晃动。白日里欧真人那诡谲莫测的毒咒、刘公公阴鸷如毒蛇的眼神、雨墨苍白惊惶的小脸……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似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尖。
他阖上眼,强令心神沉潜。丹经古语如清泉流过心田:“此窍本虚,以虚合虚…先立炉鼎,神气交萃一家。”丹田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如同蛰伏地底的微弱生机,悄然萌动。他小心翼翼地导引着这缕先天真息,不敢有半分强求,任其在杳冥恍惚之境中自然生发。神意渐与太虚相接,尘俗喧嚣被层层滤去,心湖澄澈,映出一轮皎皎新月,清辉如洗——此即丹书所言的“如来真面”,玄牝之门将开未开之际。然而那“尘根俗虑”的阴翳总如附骨之疽,稍一松懈,便悄然弥散,将那点清光逼得摇摇欲坠。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深知此乃阴气反噬之兆,强行搬运,必酿大祸。
“噗”一声轻响,笔架上的一支紫毫竟被无形气劲震断,颓然滚落案几。
“心浮气躁,如何守得住‘窍中妙’?”一声沉静的低语自身后响起。
公孙策蓦然回神,只见展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一袭赤色官袍在幽暗中依然醒目如炬,剑眉下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迷雾,直抵本源。
“展护卫,”公孙策苦笑,摊开微颤的掌心,“道理虽明,奈何心魔难伏。玄关一窍,如雾里看花,稍纵即逝。”
展昭走近,目光扫过那断笔,沉声道:“先生根基在文,丹道玄功讲究虚静空明,本是正途。然则…”他话锋微转,如剑锋轻吟,“如今强敌环伺,欧真人之术阴毒诡谲,刘阉爪牙遍布。先生欲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固然契合大道,但时不我待。阴气潜滋暗长,若不及早炼化纯阳,恐反受其噬。”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色泽沉黯的帛书,置于案上,帛面隐隐透出岁月侵蚀的痕迹,“此乃‘龙虎六阳通玄秘术’,刚猛迅烈,专破阴邪。先生或可一试,以动功催发真阳,反哺静功根基。”
帛卷展开,一股刚烈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图文并茂,龙吟虎啸之意透之欲出。首篇赫然便是“龙部炼气秘法”三式。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笼着后衙空旷的演武场。青石地面沁着夜露的凉意。公孙策深吸一口清冽之气,依秘法所示,双脚平行分开,立定如松。双手缓缓合十于胸前,姿态端凝,如敬拜神佛。逆腹式呼吸法徐徐运转,一丝清冷气息自鼻端吸入,沉落膻中。闭气凝神,意念导引,将那缕气沉坠丹田。小腹随之微微鼓起。
骤然间,他双目精光暴射!全身筋肉如弓弦紧绷,合十的双掌爆发出千钧之力,极力相抵,同时脚跟猛然提起,整个身体如标枪般拔地欲升!力量蓄积至顶点的刹那,合十的双手倏地分开,紧握成拳,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锐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力下砸,直贯当前!拳轮向下,拳风激荡。与此同时,提起的脚跟轰然踏落,震得脚下青石板微微一颤,双膝顺势沉落,稳稳扎成四平大马!
“呼——”一口灼热的白气自他鼻中喷出,如箭离弦。方才凝聚全身的刚猛力道瞬间泄去,身体放松,复归合十静立。一套动作刚猛暴烈,与他平日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额角汗珠滚落,砸在冰冷的石面上,摔得粉碎。然而丹田深处,那缕原本微弱飘忽的真阳之气,受此刚猛震荡,竟如火星溅入油锅,猛地一炽!一股灼烫的热流自小腹轰然腾起,迅猛地冲刷过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僵冷的经脉仿佛被滚水浇开,舒畅之感难以言喻。
“天庭伏魔剑!”、“肾气如海啸!”、“如电裂长空!”……秘法三式轮番施展。每一次闭气发力,合掌升顶,都像在体内点燃一座小小的火山。双拳或砸落档前,或平击肩侧,或坠击耳畔,每一次雷霆下击,都伴随着脚跟踏地的闷响和浑身骨节的轻微爆鸣。气血如烧沸的铜汁在百脉中奔涌咆哮,初春的薄寒被彻底驱散,周身蒸腾起白蒙蒙的汗气。那点得自静坐的先天真阳,在这刚猛无俦的“捶”法震荡下,如同投入洪炉的顽铁,被反复锻打,去芜存菁,迅速变得茁壮、凝实、炽热!一种沛然莫御的力量感充盈全身,仿佛举手投足便能开山裂石。
“哈!”一声短促爆裂的吐气声陡然在身侧炸响,如猛虎出柙!
公孙策悚然一惊,收势望去。只见展昭不知何时已在丈外拉开架势,正演练“虎部”秘法。他站的是极低的大马步,双膝几乎与地面平行,稳如磐岳。双手叉腰,拇指在前。一次深长的逆腹式吸气后,喉结滚动,如吞巨物般将气狠狠咽下,小腹鼓胀如球。旋即闭息凝守,全身放松。十息之后,双腿如压紧的机簧猝然弹直!同时口中炸雷般喷出一声“哈!”气!声浪裹挟着实质般的劲风,竟将地面一层浮尘吹得四散飞扬!正是虎啸一式!
紧接着是虎抖!展昭双拳提至胸前,拳面相对,再次吞气闭息。吐气开声的刹那,右拳如毒龙出洞,撕裂空气直冲右侧,拳风刚猛;左肘则如重锤,狠狠向后撞击!一前一后,形如开弓放箭,刚猛暴烈的劲力在方寸间炸开,空气都为之扭曲!
最后是龙跃!展昭仰头望天,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天虚托。深吞一口气,闭息蓄力。双腿猛地蹬地发力,那魁梧雄健的身躯竟如大鸟般腾空跃起!腾跃至最高点,下落之势已成,他口中再发一声穿金裂石的“哈!”喝!左拳如陨星坠落,拳轮精准而沉重地擂击在自己紧绷如铁的小腹丹田之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如擂夔鼓!右拳则在腰间蓄力后,借着下坠之势,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方虚无猛力击出!拳风破空,锐啸刺耳!
三式演罢,展昭落地生根,气息悠长,周身热气蒸腾,赤红官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看向公孙策,沉声道:“先生可看清了?龙部炼气,如熔炉锻铁,闭气聚力,一击崩山!虎部炼神,如猛虎出闸,吞气喷声,以声壮力!发力之时,胸中需有焚天怒火,眼中当有不共戴天之仇敌!如此,方得龙虎真意,催发至阳!”
公孙策心头剧震,展昭所演,已非单纯招式,更有一股百战余生的惨烈杀气与焚尽一切的刚阳意志!他依言调整,再练“龙跃”一式。闭气腾空,意念中欧真人那枯槁阴鸷的面容、刘公公毒蛇般的目光骤然清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与守护包拯、雨墨的决绝意念轰然爆发!
“哈——!”吐气开声如惊雷!左拳狠狠擂击小腹!右拳破空击出!这一次,力量沛然奔涌,酣畅淋漓!落地瞬间,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洪流自丹田汹涌席卷全身,四肢百骸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耳中仿佛听见气血奔流的轰鸣!眼前景物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辉光,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捕捉到远处竹叶上露珠滚落的轨迹!一种睥睨一切、亟欲摧毁眼前障碍的狂暴冲动,如野火般在胸中炽烈燃烧!
“展兄!”一声断喝脱口而出,竟带着金石之音!公孙策双目赤红,周身气息鼓荡,儒衫无风自动。那狂暴的力量感驱使着他,身形一转,竟是不由自主地朝着丈外静立的展昭一拳捣出!拳风凌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一拳毫无保留,凝聚了龙虎秘术初成的沛然巨力,更裹挟着他心中积压的怒意与躁动,直取展昭胸膛!
拳锋瞬息即至!展昭瞳孔微缩,却如山峙渊渟,不闪不避。赤红的身影在公孙策急速迫近的视野中巍然不动,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火焰之碑。就在那刚猛拳锋即将触及赤红官袍的刹那,展昭终于动了!
他左手快如鬼魅,后发而先至!并未拔剑,仅以掌缘带鞘在身前一横,手腕微微一沉一引。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公孙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仿佛砸在了裹着棉絮的铁壁上。一股柔韧而磅礴的反震之力顺着拳臂倒涌而回,震得他气血翻腾,手臂酸麻。更有一股奇异的牵引力,将他前冲的势道巧妙地向斜下方卸去。他一个踉跄,脚下石板被踏出细密裂纹,才勉强稳住身形。
狂暴的力量与杀意在撞击的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公孙策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停在展昭胸前不足一尺的拳头,又抬眼看向展昭那双沉静无波、深如寒潭的眼眸。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椎升起,瞬间浇灭了心头的燥热。冷汗霎时浸透重衣。
“我…”公孙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与后怕。他缓缓收回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微微泛白颤抖。
展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视他体内尚未平息的躁动真阳。展昭缓缓将带鞘的巨阙剑收回身侧,方才那引开千钧之力的左手负于背后,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此功至阳至刚,如烈火烹油。初成之时,气血冲霄,杀意如潮,最易反噬其主。此非先生本心,乃龙虎之性未驯。”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方天际那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声音低沉下去,“此功,是杀人刀,亦是活人剑。刀剑本无善恶,只在执者一心。”
展昭的话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公孙策心头。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强行压制丹田中依旧奔涌鼓荡的灼热洪流,闭目内视。那点得自静坐、险些被阴气吞噬的先天真阳,此刻在丹田气海中,竟如一颗经过烈火淬炼的金色丹丸,不再微弱飘忽,而是沉凝、灼亮、稳固!它缓缓旋转,散发出至精至纯的阳和之气,与周身被“六阳捶”催发鼓荡的磅礴气血遥相呼应,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阳刚外显,而一点真阳内守。
躁动渐渐平息,力量感却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凝练、收发由心。他睁开眼,眸中赤红已褪,恢复清明,更深处却多了一缕温润而坚韧的金芒,如晨曦初照下的古潭。
“玄关一窍,非静非动…”公孙策低声自语,似有所悟,“亦静亦动,虚室生白。”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边,朝霞如血,正奋力撕裂沉重的铅灰色云层,泼洒出万道金红!浩荡的光芒奔涌而来,瞬间将整个演武场、冰冷的青石板、摇曳的竹林,连同场中二人挺立的身影,尽数染成一片辉煌的赤金色。光芒刺破晨雾,也仿佛照进了公孙策的心底。
体内,那被淬炼过的真阳,如初升之日,稳稳悬照丹田虚空,温煦而磅礴。昨夜那轮险些被阴霾吞噬的心月,此刻已化为中天朗日。力量在血脉中沉稳流淌,再无半分失控的狂暴,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坚不可摧的意志。
展昭看着沐浴在朝霞中的公孙策,那清瘦身形在金光里竟显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他微微颔首,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沉声道:“时候不早,该去见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