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歇,天色将明未明。汴梁城沉睡在最后一抹浓黑里,唯有皇城根下,暗流如沸。包拯府邸的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将包拯伫立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沉重,投在贴满卷宗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困兽。
桌上,摊着公孙策以命换回的誊抄名单与那份通辽密信。墨迹如血,字字惊心。名单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如同无数双暗处的眼睛,正冷冷窥视着这座孤岛般的府邸。而密信中“天贶节大宴”、“弑君”、“血溅龙庭”的字眼,更似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惊肉跳。
公孙策昨夜冒死潜入枢府,虽带回铁证,却也彻底暴露。此刻,他正藏身于城南一处废弃的染坊地窖,与同样负伤的雨墨一起,守着昏迷不醒的展昭,以及那份至关重要的证据副本。枢密使张义(“影子”)的党羽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疯狂地搜捕他们。时间,只剩下最后一日!明日便是天贶节大宴!
包拯的目光扫过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凝固的黑暗。如何将这足以掀翻龙庭、却也足以引火烧身的铁证,递到官家面前?
“大人!”王朝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眼中布满血丝,“联络王拱辰等清流?可名单上…难保没有他们身边的人!一旦走漏风声,证据被毁,我们…万劫不复!” 风险如同悬顶之剑。
马汉接口,声音更低沉:“或者…趁大朝会,百官齐聚紫宸殿,大人您…当庭直谏!”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只是…张义党羽众多,殿前侍卫难保干净。若他们狗急跳墙,于殿上…对大人不利,或强夺证据…”
两边皆是万丈深渊!清流派联名,稳妥却可能泄密;当庭死谏,雷霆一击却可能玉石俱焚!
包拯缓缓闭上眼。黑暗中,浮现出展昭灰败的脸,公孙策临行前决绝的眼神,雨墨肩头刺目的殷红,还有大相国寺那年轻禁军倒下的身影…沉重的牺牲,已将这开封府压得摇摇欲坠。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淬火般的决绝寒光!
“来不及了!”包拯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清流串联,需时太久!迟则生变!明日大朝会,本府…当庭奏劾!”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王朝马汉:“传我令:所有能动的人手,即刻起,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城南染坊!确保公孙先生、雨墨、展护卫…还有证据副本安全!若…若本府明日午时前未能脱身,或宫中传出任何不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公孙策有权决断,将副本内容,昭告天下!”
“大人!”王朝马汉虎目含泪,轰然跪地,“属下…万死!”
包拯俯身,一手一个,将他们拉起。他拿起桌上那份誊抄的名单与密信,仔细折叠,塞入怀中贴身暗袋。冰冷的纸张紧贴着心口,如同背负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去吧。”包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托付,“护好他们…护好…开封府的根。”
寅时末刻,皇城钟鼓齐鸣。沉重的宫门次第洞开,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如同汇入龙门的鱼群,肃穆而压抑地步入巍峨的紫宸殿。
殿内,九龙盘绕的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巨大的蟠龙藻井下,御座高踞。仁宗皇帝端坐其上,冕旒垂珠,神色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浓郁的龙涎香在殿中弥漫,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剑拔弩张的暗流。
包拯身着猩红官袍,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官队列中。他低垂着眼睑,身形挺拔如松,唯有紧握笏板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右前方那道冰冷、怨毒、如同毒蛇般的目光——枢密使张义!这位“影子”今日气定神闲,甚至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倨傲,正与身旁的几名心腹低声交谈,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冗长的朝议开始。议边事,议河工,议漕运…一切似乎按部就班。张义一党官员,声音洪亮,气势逼人,处处彰显着掌控力。殿角的铜漏,沙沙作响,每一粒沙的滑落,都像敲在包拯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一个短暂的间隙出现!
包拯猛地一步跨出班列!动作之突兀,如同惊雷炸响于死水!
“臣!包拯!有本启奏!参劾当朝枢密使张义!” 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整个紫宸殿,刹那死寂!无数道惊愕、疑惑、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般聚焦在他身上!
仁宗皇帝眉头微蹙:“包卿…你已停职待参,何故…”
“陛下!”包拯不待皇帝说完,声音更高,带着一股悲愤填膺的浩然之气,直冲殿宇,“张义!勾结辽邦,出卖我大宋北境边防重图!其罪一!”
“阴谋以慢性剧毒戕害贵妃凤体,意图在今日天贶大宴之上,制造弑君惊天之变,嫁祸皇子,颠覆国本,图谋篡逆!其罪二!”
“收买朝臣,安插细作(‘野狐’等),结党营私,通敌叛国!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份誊抄的名单与密信,高高举起!
哗——!
如同滚油泼入冰水,死寂瞬间被打破!群臣哗然!惊呼声、倒抽冷气声响成一片!无数目光死死盯住包拯手中那几张薄纸,又惊疑不定地望向御座旁脸色骤变的张义!
张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旋即被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阴狠取代!他一步踏出,须发皆张,戟指包拯,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依旧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包拯!你血口喷人!构陷当朝枢密!其心可诛!陛下!”他猛地转向御座,噗通跪倒,声泪俱下,“臣一片忠心,天日可表!此乃包拯因被停职,心怀怨怼,勾结宵小,伪造证据,意图搅乱朝纲,颠覆我大宋江山!请陛下明察!将此狂悖逆臣,立斩殿前,以正视听!”
“请陛下明察!”
“包拯构陷忠良,罪该万死!”
数名张党死忠立刻出列,跪倒一片,高声附和!声浪几乎要将殿顶掀翻!殿内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无形的杀气弥漫!
仁宗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疑惑、震怒交织。他死死盯着包拯,又扫过跪地“悲愤”的张义,目光最终落在那份被高举的证据上。“呈…上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一名内侍战战兢兢地走下御阶,从包拯手中接过那几张重若千钧的纸张,快步呈递御前。
张义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伪造?只要拖延片刻,殿外埋伏的死士冲入,制造混乱,毁掉证据,甚至…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御座旁侍立的带刀侍卫统领(名单上的人),杀机一闪而逝!
仁宗皇帝展开密信,目光快速扫过。脸色越来越沉,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又看向那份名单,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瞳孔骤缩!显然,有些名字,触及了他隐秘的神经!
“张卿…”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风暴,目光如电射向张义,“这名单…作何解释?!”
张义心头狂跳,强自镇定:“陛下!此乃包拯构陷!名单上皆是忠贞之士!定是他买通辽人,伪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皇帝将信将疑、张党气焰复炽的危急关头——
“陛…陛下…臣妾…作证!”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炸响在紫宸殿的女声,陡然从侧殿帷幕后传来!
满殿皆惊!只见两名宫女,搀扶着一个身着素色宫装、面色惨白如金纸、摇摇欲坠的女子,艰难地从帷幕后走出!正是贵妃!
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曾经艳光四射的容颜此刻只剩下枯槁的病容。然而,她那双因剧毒和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跪于殿中的张义身上!
“是…是他!”贵妃拼尽全身力气抬起枯瘦的手臂,颤抖地指向张义,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泣血,“张枢密…进献…毒丹…美其名曰…养颜…实为…蚀骨噬心!臣妾…生不如死…他…他还逼臣妾…在大宴之上…”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鲜血顺着嘴角溢出,触目惊心!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张义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然的死灰!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被这最不可能出现的人证,撕得粉碎!
就在这石破天惊的瞬间!
殿门处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低阶宦官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竟在守卫惊愕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冲入大殿!正是雨墨!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经历了重重阻截!
“陛下!”雨墨扑跪在地,高高举起一个油腻的小皮袋,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尖利,“此乃‘雪驼脂’!乃辽国宫廷御用!枢密使张府管家张贵处搜出!与边防图藏匿筒内残留油脂、与进献贵妃‘玉容丹’金盒密封之物,气味、质地,完全吻合!此乃张义通敌铁证!”
她猛地打开皮袋,一股混合着松香、蜂蜡与深海鱼脂微腥的独特气味,瞬间在充斥着龙涎香的大殿中弥漫开来!刺鼻而突兀!
证据链,在最后一刻,轰然闭合!人证(贵妃)、物证(雪驼脂)、书证(名单密信)!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张义头顶!
“妖…妖女!胡言乱语!护驾!护驾!”张义彻底崩溃了!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状若疯魔,眼中是穷途末路的疯狂!什么权谋,什么大业,都已成泡影!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癫狂!他嘶吼着,竟不顾一切地朝着御座方向扑去!同时,他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扬!几点寒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仁宗皇帝和包拯!
“陛下小心!”
“保护大人!”
惊呼声炸响!殿前侍卫统领(张党)眼中凶光一闪,拔刀的手却慢了一瞬!而离御座最近的几名忠心侍卫已奋不顾身扑上!
包拯在张义暴起的瞬间,已猛地将身旁的雨墨推向安全角落!他怒目圆睁,不退反进,猩红官袍如同燃烧的火焰,竟迎着那射来的致命寒星,横身挡在了御座之前!
“噗噗!”
两声沉闷的入肉声!剧痛瞬间席卷了包拯的肩头和小腹!鲜血瞬间染红了官袍!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如同山岳般,死死挡在了皇帝面前!
几乎同时!
“逆贼敢尔!”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从殿外飞掠而入!刀光如匹练,后发先至!
“铛!铛!”两声脆响!射向包拯的另外两点寒星被凌空击飞!
来人正是王朝!他浑身浴血,显然一路拼杀而来!他刀锋一转,带着滔天怒火,狠狠劈向扑来的张义!
张义被这凌厉的刀光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他看着挡在御前、肩腹染血却依旧挺立如山的包拯,看着手持钢刀、杀气腾腾的王朝,看着殿外涌入的、越来越多被惊动的侍卫…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被绝望吞噬。
殿内一片混乱。侍卫们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张义死死按住。仁宗皇帝脸色铁青,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血染官袍的包拯,又看向被宫女搀扶着、已陷入半昏迷的贵妃,最后目光落在那份染血的名单和散发着异味的“雪驼脂”上,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与彻骨的寒意。
“将…逆贼张义,押入天牢!严加看管!一应党羽,即刻锁拿!”皇帝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响彻死寂的紫宸殿,“宣太医!救治包卿…和贵妃!”
包拯强忍着剧痛,缓缓转过身。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大殿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他望向殿外,天光已大亮,撕破了笼罩汴梁多日的沉沉阴霾。尘埃落定?亦或,一场席卷朝野的更大风暴,才刚刚开始?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殿堂,似乎望向了城南染坊的方向。展昭…公孙先生…雨墨…你们…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