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室,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和一种无声的紧绷。展昭靠在榻上,裸露的右肩处,阿月留下的墨绿色药膏已然发硬,其下皮肤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色,那“噬心蛊”的寒意如同活物,仍在经脉深处缓缓蠕动,不时带来一阵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抽搐。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额角是因强忍痛楚而渗出的细密冷汗。
雨墨拧干一条浸了温水的布巾,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和手臂上被洱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动作轻柔,眼圈却红红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又哽住,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抽噎。
“莫哭。”展昭闭着眼,声音嘶哑低沉,却异常平稳,“一点小伤,死不了。”他试图活动一下左手指尖,以确保它们依旧灵活,这个细微的动作牵动了肩伤,让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公孙策坐在灯下,面前摊着那块从洱海烈焰中抢出的、焦黑残破的木片,以及从香囊、蛊阵残留物中收集到的各种细微样本。他指尖捻起一点焦木边缘沾着的、与众不同的灰白色粉末,凑到鼻尖极其谨慎地嗅了嗅,又将其与香囊中残留的些许香灰对比,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
“大人,您看!”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一点灰白粉末置于白绢上,“此非寻常木灰,亦非我等常见之香灰。其质更细腻,触之有滑腻感,且带有一丝极淡的、独特的旃檀与雪莲混合的冷香!这种品级的香灰,绝非民间可用,甚至非一般贵族所能企及!”
包拯接过白绢,仔细审视:“公孙先生的意思是?”
“洱海沉船,货物尽毁,看似线索已断。然,百密一疏!”公孙策语气笃定,“这香灰,沾附于货箱之上,说明其运输环境,或其最终目的地,必然与焚烧特定顶级香料之处有关!在大理,能用此等香料之地,屈指可数!除王室宫廷外,便只有…”
他与包拯目光一触,同时沉声道:“皇家寺院,崇圣寺!”
“高智升老奸巨猾,竟将毒物藏于佛门清净地?”雨墨惊愕地睁大眼睛。
“最危险处,往往最安全。且佛寺人员繁杂,香火往来频繁,正是隐匿运输、混淆视听的绝佳场所!”公孙策分析道,“沉船之事,高氏必已知晓我等调查方向。此刻,他们定严加戒备,以防我等再查水路或黑风峒。”
室内陷入短暂沉默。对方已有防备,强攻硬查,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随即是瓷器轻微碰撞的细响——是侍女彩云前来送茶水了。
包拯与公孙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公孙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明显的忧虑和无奈:“唉…大人,展护卫伤势沉重,非此地药石能速愈。洱海风急浪高,线索已断,强留无益。下官以为,不如…不如就此向国王陛下辞行,暂回汴梁,再从长计议吧。至少…先保住展护卫的性命要紧啊!”他话语末尾,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
榻上的展昭猛地睁开眼,看向公孙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接触到包拯沉静的目光,瞬间明悟,随即配合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身体微微蜷缩。
雨墨先是一愣,看到大人们的神色,立刻机灵地接话,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焦急与哭腔:“可是…可是展大哥的伤…万一路上…呜呜…那个高国公,他会那么容易让我们走吗?”
包拯沉默片刻,声音沉痛而疲惫,仿佛已心力交瘁:“公孙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硬碰硬,恐全军覆没。罢了…罢了!明日,你便以本府名义,递帖子给高国公,言明本府欲往崇圣寺为展护卫祈福,并顺道…向他辞行。姿态放低些,只说本府心力交瘁,无意再深究,只求平安返回大宋便可。”
门外,那细微的呼吸声停顿了一瞬,随即,脚步声极其轻快地远去了。
彩云,这个高氏安插的【内奸】,果然不负所望,将这份“珍贵”的假情报飞速传递了出去。
“大人…”展昭挣扎着想坐起,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锐利的锋芒,“崇圣寺…必有蹊跷。让卑职…”
“你安心养伤。”包拯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却上前一步,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间流露出难得的温和,“此次,不必硬闯。高氏既知我等欲往,寺中必有‘盛宴’相待。我等…只需赴宴即可。”
他转向公孙策:“先生,祈福之仪,需得隆重。所需香烛供品,清单务必详尽,尤其…要指定所用香烛,必须为崇圣寺最高品级的‘雪山旃檀’!”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白绢上那抹特殊的灰白香灰。
公孙策心领神会:“学生明白!这便去拟单,定要‘合情合理’,令高氏无法拒绝。”
次日,高国公府。
高智升捻着长须,听着下人的密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诮与得意。他面前坐着其子高升泰,青年脸上则满是跃跃欲试的狠厉。
“父亲,包黑子果然撑不住了!想借祈福之名溜之大吉?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在崇圣寺,送他们一并‘功德圆满’!”高升泰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高智升缓缓摇头,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猫戏老鼠般的笑容:“诶,我儿莫急。包拯非等闲之辈,此举是真溃退,还是以退为进,犹未可知。不过…他既然想去崇圣寺,那便让他去。他想要最高规格的祈福?给他!想要用什么香?也随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正好,寺中‘净室’内那些东西,近日也该‘清一清’了。借这位大宋钦差的名头和这场法事,岂不是最好的‘净化’与‘遮掩’?他若老实,便让他带着‘祝福’滚回大宋。他若敢有异动…”高智升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一场看似平静的祈福辞行,实已成为双方心照不宣的最终博弈战场!
崇圣寺,大雄宝殿。
香烛缭绕,诵经声声。巨大的鎏金佛像宝相庄严,垂目俯瞰着众生。包拯身着官服,神情肃穆,依礼上香、跪拜。公孙策与雨墨紧随其后。展昭则被两名侍卫搀扶着,坐在一旁的蒲团上,脸色依旧苍白,看似虚弱不堪,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飞快地扫视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僧侣与香客的表情。
高智升并未亲至,只派了高泰明作为代表,在一旁“虔诚”陪同,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气氛庄重而祥和。然而,在这浓郁的檀香之下,包拯与公孙策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被刻意掩盖的、不同于神圣香火的阴寒腥气。这气息,与那香囊、与展昭所中之蛊,同源同根!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飘向大殿侧后方那扇紧闭的、通往寺院更深处的“净室”小门。那里,有两个目光精悍、绝非普通知客僧的壮硕僧人垂手侍立。
祈福毕,包拯依照计划,向高泰明提出辞行之意,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落寞与无奈。
高泰明心中冷笑,面上却满是惋惜,假意挽留一番,便“无奈”应下,约定明日便安排车马仪仗,送宋使离境。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将尘埃落定之时——
异变突生!
一直看似虚弱不堪的展昭,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颤抖,竟一头向前栽去!
“展护卫!” “展大哥!”
包拯、公孙策、雨墨同时惊呼上前搀扶!场面瞬间一阵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谁也未曾留意,雨墨借着搀扶的动作,袖中一件极小的事物——一枚阿月给的、用于追踪特定气味的蛊虫(非害人,仅能感应特定药草气息)——无声无息地滚落在地,并以极快的速度,循着那丝阴寒腥气最浓郁的方向,倏忽间钻入了那扇“净室”门下的缝隙之中!
高泰明眉头一皱,正要示意僧人上前查看控制局面。
展昭却在这时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缓过劲来,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断断续续:“没…没事…旧伤…岔了气…惊扰…惊扰大师了…”他被搀扶着重新坐好,脸上尽是痛苦与疲惫。
高泰明审视的目光在展昭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为一丝轻蔑,假意关怀了几句。
包拯面露“歉然”,再次向高泰明及寺僧致歉,随即“忧心忡忡”地带着“虚弱”的展昭等人,告辞离去。
走出崇圣寺山门,回到马车之上。
车门关上的瞬间,展昭缓缓坐直身体,眼中的虚弱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他摊开手心,里面赫然是几粒从刚才咳嗽时趁机从香案边缘刮下的、与那块焦木上一模一样的灰白色香灰!
“净室…必有密室。”他声音低沉肯定。
雨墨则紧张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着袖中另一只作为母虫的蛊虫的微弱动向,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指向崇圣寺后山的方向:“那边!母虫有反应了!气味在移动…很微弱,但确实在向寺外移动!”
高氏果然要趁机转移证据!
包拯目光如电,看向公孙策。
公孙策深吸一口气,快速道:“高泰明此刻定以为我等已放弃戒备,急于处理首尾。此乃天赐良机!大人,可按第二计行事了!”
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向着驿馆方向驶去,看似满载着失败与退却的落寞。
然而,一场针对高氏最终罪证的收网行动,已然在这落寞的掩映下,无声而迅疾地展开。崇圣寺的杀机,从未消散,只是转移到了更深的暗处与更快的速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