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阁的后院,并非前庭的奢华靡丽,而是另一种森严。假山层叠,竹林幽深,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雨墨换上了一身侍女统一的素色襦裙,低着头,步履匆匆,手中托着的漆盘上放着醒酒汤和几样精致点心,像是奉命送往某处。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耳朵却竖得像最警觉的兔子。方才在曲折回廊的阴影里,她屏住呼吸,听到了两个低沉的、带着明显北地口音的交谈片段,混在风拂竹叶的沙沙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春水’已动,时机在垂拱殿夜宴……”
“……使者……务必拿到……真图……”
垂拱殿夜宴!真图!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她强压住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惊呼,稳住颤抖的手,正要悄然后退,却不慎踩到了一段枯竹。
“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锣。假山后一道凌厉的目光瞬间扫来!
“什么人?!”
雨墨头也不回,将手中漆盘猛地向后一甩,汤水点心四溅,暂时阻了追兵视线。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凭借着对阁内地形的短暂记忆和惊人的敏捷,猛地蹿向最近的一处矮墙,手脚并用,翻了上去!
身后,几声低沉的契丹语呼喝响起,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至少有三个身影从不同方向扑来,动作迅捷如豹,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雨墨落在墙外的巷子里,发足狂奔。冰冷的夜风灌入口鼻,带着死亡的寒意。她不敢走大道,专挑狭窄、黑暗的巷道,利用堆放的杂物和晾晒的衣物作为掩护。
身后,衣袂破风声紧追不舍。那三个契丹护卫如同附骨之疽,同样翻上屋顶,在月光下的屋脊瓦垄间纵跃如飞,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下拉长,如同索命的幽魂。他们没有大声呼喊,显然也想将动静控制在最小。
雨下得黏糊糊的,不是哗啦啦的那种,是那种细密密的雨丝,混着汴京冬天特有的阴湿寒气,往你骨头缝里钻。忘忧阁后巷,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反射着天上那点要死不活的惨白月光。空气里是剩菜馊味、河泥腥气,还有不知道哪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萧绾绾身上那种甜腻腻的香,混在一起,闻着让人脑仁儿疼。
展昭靠在湿漉漉的墙角阴影里,感觉自己快跟这面长满青苔的破墙融为一体了。他不能大幅动弹,怕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色劲服摩擦出声音。耳朵却支棱着,巷子外的车马声、更夫梆子声,远处花船隐约的丝竹声,都成了背景噪音。他得从这里面,筛出点儿不一样的动静。
心里其实没那么静。雨墨进去太久了。那丫头机灵是真机灵,可里头是龙潭虎穴,萧绾绾那女人,笑里藏刀的功夫比汴河都深。他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有点凉。妈的,这鬼天气。
来了。
几乎没声音,就是巷子那头,一个黑影极快地闪了一下,像夜猫子过墙头。但展昭看见了,那身形,那潜行的姿态,绝不是更夫或者醉鬼。
他没立刻扑出去。等。
那黑影到了巷子中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停住,侧耳倾听。雨丝落在他黑色的油布雨披上,悄无声息。
就这一顿的功夫,展昭动了。不是大喊着冲出去,而是像脚底装了机簧,从阴影里“弹”了出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没直接拔剑,右手并指如刀,直切对方颈侧!这是试探,看反应。
那契丹高手(姑且这么叫他)反应极快,几乎在展昭动的瞬间就矮身、旋体,避过手刀的同时,左手肘猛地向后撞击,右手已经摸向了腰后。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战场上磨炼出的狠辣。
“砰!”展昭用小臂格开他的肘击,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开半步。就这一下,手臂隐隐发麻。点子扎手。
两人在狭窄的巷子里对峙,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糊眼睛。谁都没先亮兵器,但杀气已经搅得雨丝都乱了。
契丹高手突然低吼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契丹话,听不懂,但那股子凶悍味儿出来了。他猛地前冲,不再是试探,拳头带着风直捣展昭面门,下面同时悄无声息地起脚,踹向胫骨。阴险。
展昭侧头躲开拳头,小腿硬生生挨了一下,钻心地疼。操!火气“噌”就上来了。一直憋着的劲儿,被这一脚彻底点燃。他不再保留,身体借着对方踢来的力道猛地旋转,一直按在剑柄上的左手终于动了——
“锵!”
剑出鞘的声音被雨声盖住大半,但那道冷森森的寒光,瞬间劈开了巷子里沉滞的黑暗。他不再防守,剑尖颤抖,如同毒蛇吐信,招招直奔对方要害!喉咙,心口,手腕!妈的,让你阴!
契丹高手也被逼急了,从后腰抽出两把短柄弯刀,“叮叮当当”就跟展昭的长剑磕在了一起。火星子在雨夜里偶尔迸溅一下,马上又熄灭。
“你们……宋人……狡猾!”他咬着牙,用生硬的汉话低吼,刀法更快,像两团旋转的银光,专往展昭下三路和关节处招呼。这家伙,实战经验太丰富了。
展昭没吭声,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他剑长,在巷子里有点抡不开,好几次剑尖都刮到了旁边的土墙,蹭下来不少泥皮。有一下为了割开削向膝盖的一刀,剑身被弯刀上的倒钩挂住,差点脱手!
他猛地发力荡开弯刀,右脚狠狠蹬在旁边的墙壁上,借力整个人凌空翻到对方身后,剑尖顺势向后一撩!“刺啦——”划破了对方的雨披,好像还带起点皮肉。
那契丹高手吃痛,闷哼一声,反手一刀劈来,没砍中展昭,却“哐当”一声把旁边一户人家门口摆着的破咸菜缸给劈碎了,腌菜的汁水流了一地,酸臭味混着雨水泥土味,更难闻了。
就着这咸菜缸破碎的动静,展昭找到了破绽。他不再纠缠,剑势一变,变得极其简洁,就是一个字,快!
“噗!”
一声极轻微的、利物入肉的声音。
他的剑尖,精准地从那契丹高手双刀的缝隙里钻了进去,点在了对方的心口。不深,但足够致命。
弯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那契丹高手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渗出的那一点红,在湿透的黑衣上迅速晕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嗬嗬了两声,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眼睛还瞪着,没了声息。
展昭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下巴滴落。他甩了甩剑尖上的血珠,归剑入鞘。左臂刚才格挡的地方现在才开始火辣辣地疼,小腿挨踹的地方估计明天得青紫一片。
他走过去,蹲下,在那契丹高手怀里摸了摸,除了一些散碎银子和一把备用匕首,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他站起身,看着地上逐渐被雨水冲刷的尸体,心里没什么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干掉麻烦后的疲惫,还有对雨墨那边更深的担忧。
巷子口好像传来了人声,大概是刚才的动静惊动了谁。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更深的雨幕和黑暗里,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只剩雨还在下,冲淡着地上的血迹和那点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今晚这事儿,还没完。
雨墨趁机钻进一条更深的巷道,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知道,展昭是在用生命为她争取时间。
翌日,包拯再次“应邀”来到忘忧阁。他眼下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青黑,神情间似乎多了几分之前在萧绾绾攻势下的动摇与疲惫。他甚至在萧绾绾再次递上酒杯时,没有立刻推开,而是犹豫了一下,才略显僵硬地接过。
萧绾绾将他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属于猎人的微笑。
“包大人近日似乎……心神不宁?”她软语关切,身子又靠近了些,异香缭绕。
包拯垂下眼睑,避开她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烦躁:“近日……上官催逼甚紧,码头火灾之事,若再无进展,只怕……”
他适时停住,端起酒杯,像是借酒浇愁般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违和的粗鲁。
萧绾绾眼中精光一闪,语气更加温柔:“可是那张大人……又为难你了?”她轻轻叹息,“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呢。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诱惑,“若是大人能有些……拿得出手的功劳,想必局面便能不同了吧?”
包拯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适时的闪过一丝渴望与挣扎,随即又警惕地垂下:“萧娘子何出此言?”
萧绾绾轻笑,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背:“绾绾一介女流,能有什么见识?只是偶然听闻……近日垂拱殿夜宴,防卫似乎……嗯,有些外紧内松呢。若是此时,有些关于城防的‘好消息’,或许能让人眼前一亮?”
她在试探,也在抛出诱饵。
包拯瞳孔微缩,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强自镇定。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不瞒萧娘子,下官……确实查到些东西。河北西路的部分布防……似乎有调整,旧图只怕……有误。”他说话间,眼神闪烁,不敢与萧绾绾对视,完美演绎了一个既想投机又心怀恐惧的失意官员。
萧绾绾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哦?竟有此事?包大人若能证实此事,可是大功一件呢。”
她信了。或者说,她相信了自己精心编织的“美人计”和包拯此刻表现出来的“脆弱”与“功利心”。
当夜,忘忧阁后院一道隐蔽的小门悄然开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纤细身影(并非萧绾绾本人,而是她的心腹)闪出,怀中紧紧揣着一只细长的铜管,借着夜色掩护,快速向汴河码头方向潜行——她要去启用一条紧急传递渠道,将刚刚获得的“重要情报”(包拯透露的假布防调整)送出去,并准备将真正的、她们费尽心机才弄到手的边境布防图副本转移至更安全的地点。
然而,她刚拐入一条僻静的河岸巷道,一道身影如同铁塔般拦在了前方。
展昭手持长剑,静立月光下,眼神如冰。
“等你多时了。”
那女子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却发现退路也被潜火队的兵丁堵死。
展昭一步上前,手法利落地制住对方,从其怀中搜出了那根铜管。打开,里面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真正的边境布防图副本!而根据这女子后来的招供,她们准备送出的假情报,正指向包拯精心编织的陷阱。
包拯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展昭手中的铜管,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冷冽。
萧绾绾这条毒蛇,终于被敲中了七寸。但这,仅仅只是开始。“春水计划”和垂拱殿夜宴,依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但今夜,他们赢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阶段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