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姆站在一旁,看着陈政委那张充满了真诚与赞许的脸,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刚点燃了导火索,准备看一场盛大烟火表演的纵火犯,结果消防队来了,非但没灭火,反而还往上面浇了一桶汽油,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夸他“火点得真旺,有前途”。
这路数,太野了。
“特别是这位……利亚姆同志,他提出的‘工会’这个概念,非常好!非常有建设性!这充分说明,我们的队伍里,不仅有埋头苦干的实干家,更有像利亚姆同志这样,善于思考、敢于提出新想法的智者!我们苏维埃的建设,就需要这样的同志!”
利亚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劳工投向自己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领头人”,渐渐变成了某种……混杂了“敬佩”与“他真有文化”的奇怪眼神。他不再是这场运动的煽动者,反而成了被官方认证的“先进思想代表”。
陈政委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
“但是,同志们,”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一个好的想法,也需要一个好的制度来保障,才能真正地落到实处,不变味,不走样。不然,今天张三觉得伙食不好,拉一帮人闹一闹;明天李四觉得工时太长,再拉一帮人闹一闹。大家都不去想怎么把活儿干得更好,光想着怎么闹才能捞到更多好处。那我们这个工地,还怎么搞生产?我们那‘五年计划’的宏伟蓝图,还怎么实现?我们脚下这座城市,还怎么建起来?!”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连那些脑子里只装着“肉汤”的前海盗,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要是天天这么闹,活儿谁干?活儿干不完,城建不起来,大家最后还不是得住在这荒郊野外喝西北风?
“所以!”陈政委的声音再度拔高,充满了力量感,“为了保障每一位劳动者的合法权益,也为了确保我们伟大的建设事业能够高效、有序地进行下去,我代表中央委员会,在这里,正式批准——在b-13号工地,成立我们‘星海苏维埃’的第一个,也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试点工人联合会’!”
话音刚落,全场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工会!我们有工会了!”
“中央批准了!俺们不是闹事,俺们是搞试点!”
“肉汤!八小时!”
利亚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精心策划了一场“恶意收购”的金融操盘手,煽动小股东们集体闹事,准备逼宫董事会,低价拿到控股权。结果目标公司的董事会非但没有启动“毒丸计划”进行反击,反而兴高采烈地打开大门,敲锣打鼓地欢迎他入场,然后当着所有小股东的面宣布:“为了响应贝克先生的先进理念,本公司决定进行全面改组,并聘请贝克先生担任我们的‘荣誉顾问’!”
他从这场运动的发起者和掌控者,瞬间变成了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被官方认证的“吉祥物”。
在他的沙盘推演里,他设想过新政权会采取怀柔政策,会派人来谈判,会做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让步来安抚人心。但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如此干脆,如此彻底,连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留,直接就将他发起的这场运动,从性质上给“收编”了。
这路数,利亚姆其实不陌生。
现实世界的历史上,工人运动的初期,往往伴随着血与火。工厂主雇佣打手,政府出动军队,罢工的工人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可当这股力量壮大到无法被轻易扑灭时,聪明的统治者便会换一种玩法。他们不再镇压,而是选择“接纳”。
他们会承认工会的合法性,将其纳入法律框架,让工会领袖坐上谈判桌,甚至进入议会。于是,原本充满革命性的、旨在颠覆秩序的工人运动,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现有体制内一个可以被管理的、可以被谈判的、甚至可以被利用的利益团体。抗议的怒火,被转化成了会议室里扯皮的口水。一场可能颠覆牌桌的革命,就这么被“招安”成了一场牌局内部的讨价还价。
眼前这位陈政委,显然深谙此道。
“当然,要成立工会,首先,我们就得选出能真正代表大家、能为大家说话、能把大家的心声带到中央委员会的代表!”陈政委的声音再度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拉了回来。
“这个代表,不能是某一个人一拍脑袋就定下来的!更不能是谁嗓门大,谁拳头硬,谁就是代表!那不是民主,那是旧社会的海盗分赃!”
人群中,几个刚刚还吼得最欢的前海盗头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果然,利亚姆料想中最坏,也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这么发生了。
“我们的代表,要通过最公平、最公正、最公开的民主选举,一票一票地选出来!”陈政委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些“公民卫队”的士兵们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没有端起枪,而是从运输车上,搬下来了好几个崭新的、还带着木屑香味的投票箱,以及一叠叠印刷精美的空白“选票”。
那架势,仿佛他们今天来b-13号工地,根本就不是为了平息一场暴动,而是专门为了组织一场基层民主选举的巡回宣传活动。
“现在,我宣布,b-13号工地‘第一届工人联合会代表选举’,正式开始!”陈政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选举将以各个施工小组为单位进行!采石组的同志们,你们自己商量,从你们组里,推选出五位候选人!运输组的同志们也是一样!还有地基组、钢筋组……每个小组,都要选出你们自己信得过的代表!”
那数千名本还聚在一起,如同一盘散沙,却又在利亚姆的煽动下勉强拧成一股绳的劳工,就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被轻而易举地,重新分割成了一个个以工作职能为单位的、更小的、也更容易被控制的集体。
原先那种“我们所有人 vs 管理层”的对立情绪,瞬间就被一种全新的、“我们小组该选谁”的内部讨论给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