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静思苑仿佛被遗忘的角落,重归沉寂。沈青禾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焦灼。怀中的铜钱如同一个冰冷的锚点,让她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稳住心神。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反复回忆那缕奇异的冷香,试图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到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却始终一无所获。那香气太过独特,也太过隐晦。
她也将那幅调香图的细节在脑中一遍遍勾勒,那些古怪的符号和名称如同密码,阻挡着她窥探背后的秘密。缺乏关键的钥匙,一切都是徒劳。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她在等张嬷嬷,等那包承诺的“桂花香饼”,更等一个或许能借机窥探香料世界一角的渺茫机会。
第三日下午,院门外终于再次响起了张嬷嬷熟悉的、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沈青禾几乎是立刻从窗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微微收紧。
守门侍卫例行公事地检查后,张嬷嬷挎着一个小包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苏姑娘,您瞧瞧,冬衣给您送来了,用的是上好的松江棉,暖和着呢。”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素净但厚实的棉衣。
“有劳嬷嬷费心。”沈青禾接过衣服,指尖触及棉布柔软的温度,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张嬷嬷的袖口和腰间。
张嬷嬷会意,左右瞟了一眼,见侍卫并未注意院内,这才飞快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普通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沈青禾手里,压低了嗓子:“姑娘,给您带的桂花香饼,味儿可正了,晚上搁在枕边,保准睡得香。”
沈青入手感到了那油纸包的小巧与轻软,心中却微微一沉。这厚度和手感,分明就是几块普通的香饼,绝非她所期待的其他可能。
但她脸上立刻绽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连忙将小纸包收进袖中,低声道:“多谢嬷嬷,这可真是解了我的难处了。”
张嬷嬷见她满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又闲话两句,便告辞离去。
院门再次合上。
沈青禾拿着那包犹带体温的桂花香饼回到屋内,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打开。
果然是三块压制成梅花形状的、色泽焦黄的香饼,散发着浓郁甜腻的桂花香气,夹杂着明显的炭粉和粘合剂的味道。这是最普通不过的坊间用品,甚至可能还是品质较差的那种。
失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难道她猜错了?萧临渊并无深意,张嬷嬷也仅仅是个贪图小利的普通仆妇?这条线,根本无用?
她捏起一块香饼,近乎绝望地仔细察看,甚至掰开一小角,希望能发现什么夹带的东西。没有。除了桂花、炭粉和不知名的粘合剂,什么都没有。
颓然坐在凳子上,甜腻的桂花香充斥鼻间,几乎让她作呕。难道她所有的推测,所有的期待,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指尖无意间捻动着香饼碎裂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桂花甜香的异样触感,让她动作猛地一顿。
那不是香饼该有的细腻粉质感,反而……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颗粒感?而且,颜色似乎也比周围更深一点点?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将那块香饼完全捏碎,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深色的小颗粒拨弄出来。
它们非常非常小,混在香饼原料中几乎无法分辨,数量也极少,只有寥寥五六颗,像是无意中掺入的杂质。
但沈青禾的呼吸却骤然屏住了!
她颤抖着手,将那几颗小颗粒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一嗅。
一股极其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幽微的陈旧苦涩气息,夹杂着那一丝冰冷的金属锈蚀感,瞬间钻入鼻腔!
是它!是铜钱里那种神秘粉末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被浓郁的桂花香彻底掩盖,但绝不会错!
张嬷嬷带来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桂花香饼!她在里面极其隐秘地掺入了极微量的、那种神秘的香料!
这不是失误,这绝对是故意的!是回应!是某种试探,或者说……是下一步的指引!
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席卷了沈青禾,她几乎要握不住那几颗珍贵的颗粒。她立刻找出之前包着铜钱粉末的干净纸张,将这几颗细小的颗粒如同珍宝般存放起来。
萧临渊!一定是他!他通过张嬷嬷的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条线是通的!并且,他给出了下一步的暗示——这种神秘香料,与“桂花”有关?或者,需要借助“桂花”这类常见香料作为掩护来进行传递或使用?
不,不对。如果只是要传递信息,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将粉末给她岂不更方便?
除非……这种神秘香料本身,就需要以某种常见香料作为“引子”或者“载体”,才能发挥作用?或者,张嬷嬷此举是在向她演示一种极其隐蔽的传递手法?
一个个念头飞速闪过。沈青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哪种可能,张嬷嬷这个看似普通贪财的针线坊嬷嬷,都绝不简单!她极有可能,就是萧临渊庞大情报网络中,一个极其微末、却在此刻至关重要的节点!
而自己用一只银镯换来的,不仅仅是一包香饼,更是得到了一个确认,和一个极其危险的联络渠道。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等待下一次联络?还是……主动出击?
她看着纸上那寥寥几颗颗粒,又看了看那包甜腻的桂花香饼,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不能一味等待。萧临渊要看的是她的价值,她的能力。她必须展现出足以让他继续投资下去的潜质。
她将颗粒小心收好,然后拿起一块完整的桂花香饼,放在鼻下,仔细地、反复地嗅闻。除了浓郁的桂花味,她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异样。掺入的手法非常高明,量也控制得极其精妙,若非她事先知道铜钱粉末的气息,并且极其仔细地检查,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示范:在这王府之中,危险往往包裹着甜蜜的外衣,隐匿于最寻常的角落。
她将香饼收好,目光落在那两套新棉衣上。针线坊……张嬷嬷……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慢慢成形。
又过了一日,天色阴沉,似乎欲雪。沈青禾拿起其中一套棉衣,仔细检查了针脚,然后走到院门口,对守门的侍卫福了一礼,声音带着几分怯懦和不安:“侍卫大哥,打扰了。昨日针线坊送来的冬衣,似乎……似乎袖口处的线脚有些松脱,能否劳烦大哥,请那位张嬷嬷得空时再来一趟,帮我稍作修补?不然……怕是穿不了多久就会破开。”
她示弱的态度合情合理。一个失势的侍妾,珍惜每一份用度,连衣服线脚松脱都不敢自己动手(也没有针线),只能求助於送来衣服的嬷嬷,这再正常不过。
侍卫皱了皱眉,似乎嫌麻烦,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等着吧,得空会替你传话。”
“多谢侍卫大哥。”沈青禾感激地又行了一礼,退回院内。
这一次,她不再焦虑。她知道,张嬷嬷一定会来。而且,这次会面,将不再仅仅是修补一件衣服。
果然,下午时分,张嬷嬷就挎着小针线篮来了,脸上依旧是那副热情又带着点怜悯的笑容:“哎呦,我的姑娘,怎么线脚就松了?定是坊里那些小丫头们干活不仔细,老奴给您瞧瞧。”
沈青禾将她让进屋内,拿出那件棉衣,指出了袖口内里一处其实并不明显的线头松动处。
张嬷嬷嘴里叨叨着,拿出针线,就着窗口的光开始缝补。沈青禾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屋内只有针线穿过棉布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沈青禾似乎是无意地轻声开口,带着一点闲聊的意味:“嬷嬷的手真巧。这桂花香饼也很好用,这两夜果然睡得安稳了些。只是闻久了,总觉得这桂花甜香里,似乎还隐隐约约有点……别的特别的味道,说不上来,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一种很少见的干花……”
她的声音很轻,很随意,仿佛只是女孩子家无聊的呓语。
但张嬷嬷飞针走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她又恢复了自然,但沈青禾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
“姑娘怕是闻差了,”张嬷嬷头也没抬,笑声自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就是普通的桂花香饼,能有什么特别味道?怕是静思苑太久没人住,姑娘心理作用罢了。”
否认了。但那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说明了问题。
沈青禾心中了然,不再追问,转而笑道:“许是吧。还是多谢嬷嬷了。”
张嬷嬷很快缝补好,又闲扯两句,便匆匆离去,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匆忙。
沈青禾知道,她的话已经带到了。那句“特别的味道”和“很少见的干花”,就是对那几颗颗粒的回应,是在告诉对方,她收到了,并且注意到了。而张嬷嬷的反应,则证实了这一切绝非偶然。
她重新坐回窗边,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
一条极其纤细、却真实存在的线,终于在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微微颤动了一下。
接下来,就看对方如何回应了。
是就此切断联系,还是……会有新的信息传来?
她低头,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冰冷的铜钱,轻轻摩挲。
铜钱无声,却仿佛在暗夜里,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微弱的回响。
(第五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