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两盆墨菊,花瓣丝绒般深紫,形态傲然,在这陋室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那苦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搅得沈青禾心神不宁。
王妃送花,绝非好意。是试探,是标记,还是这花本身也藏着什么阴私?
她不敢靠近,远远盯着那两盆花,仿佛那是两条盘踞的毒蛇。钱婆子那双精明的眼和景明离去时冰冷的眼神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锦荣堂的触角已经伸了进来,而景明的“保护”更像是一种严厉的监视。她被困在这三方无形的角力之中,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再无人敲门,院外也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死寂。但那两盆墨菊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沈青禾潜在的威胁。
她不敢再轻易翻阅医案,景明的警告和他突然出现带来的威慑力太强。她只能继续扮演木头,大部分时间枯坐,或是在院内有限的范围内走动,但心境已与前两日截然不同。恐惧仍在,但一种不甘的、寻求突破的焦灼感正在疯狂滋生。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和飘忽。她不再试图去精准捕捉,而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去感知周围的异常。她开始留意送饭婆子脚步声的细微差别,留意风中带来的远处人语碎片,甚至留意院外树木阴影的变化。
她在学习。学习在这极致的压抑和危险中,如何保持清醒,如何捕捉信息。
第三天清晨,送饭婆子照常送来食盒。依旧是稀粥馒头咸菜。婆子放下食盒时,似乎比平日多停顿了一瞬,混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屋内桌上的墨菊,嘴角似乎往下撇了一下,像是极淡的嘲讽,随即又恢复麻木,转身走了。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入了沈青禾眼中。她心中一动。
待婆子走远,她取回食盒。和上次一样,她先检查食物,毫无异常。然后,她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这个食盒。
木料普通,边缘磨损。她一寸寸摸过去,当手指划过食盒提手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被磨损得有些毛糙的凹陷处时,指尖感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
那不是木头的粗糙感,而是一种……极薄的、附着其上的异物感。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凑近仔细看,那个凹陷处颜色深暗,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蹭了一下。
一小片薄如蝉翼、半透明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被刮了下来,落在她的掌心。
那不是木屑,也不是油污。它质地奇特,近乎柔软,带着一点极微弱的粘性。
这是什么?
她捏起那片东西,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形状,边缘不规则。她放到鼻尖轻嗅,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混杂着一种冰冷的涩味。
这绝不是食盒上该有的东西!是有人故意附着在上面的?
是那个送饭婆子?她刚才那个眼神……是了,她负责送饭,是最有机会在食盒上做手脚的人!
这微小的薄片是什么?毒?不像。某种传递信息的特殊材质?
沈青禾猛地想起那捆柴火里刻了符号的树枝!
难道……这也是某种联络方式?只是更加隐蔽?这薄片是给她的?还是给这静思苑里可能存在的、她不知道的另一个人?
信息呢?这薄片本身代表什么?还是需要特定的方式才能读取上面可能存在的讯息?
她一无所知。
这种完全被动、无法解读的沟通,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和焦躁。对方在暗处不断出招,她却连棋盘在哪里都看不清。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奇异的东西用干净的布包好,和那根刻了符号的树枝藏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虚脱。秘密越来越多,危险越来越近,而她能做的却如此有限。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几本医案上。
景明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但此刻,另一种念头更加强烈:如果苏婉清真的牵涉到王府最深的秘密,如果她的死因真有蹊跷,那么这些医案,或许是唯一可能留下线索、让她理解眼下这一切的钥匙。
窥视的眼睛,王妃的试探,神秘的符号和薄片……所有这些,似乎都隐隐与苏婉清有关。
她不能再等了。恐惧依然存在,但探索的欲望和对真相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对景明警告的恐惧。
她需要知道答案。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是夜,雨声又起,淅淅沥沥,敲打人心。沈青禾确认院外再无动静后,吹灭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她摸黑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抽出了那本她认为最可能有发现的、记录着苏婉清生命最后时光的医案。
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眼睛几乎要贴在纸页上。
一页,又一页。都是病危时的记录,字里行间透着无力回天的沉重。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药名,寻找着任何类似“犀角”这样可能隐含深意的药材。
直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页的底部。
那里记录的是一剂强心吊命的猛药,药方复杂。在药方最下方,记录者似乎心力交瘁,笔迹格外潦草模糊地写着一行小字,像是随手记下的疑问,又像是极度疲惫下的呓语,几乎与纸页的纹理融为一体:
“……其症类‘缠魂’之诡,然脉不附,香无迹,唯瞳涣散时似有蓝芒一现,疑为臆测……大限至矣……”
缠魂!
沈青禾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苏婉清的症状……像“缠魂”?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在沈家未败落时,她偶然在家藏的一本极其古老的、残破不堪的异域药毒杂记上看到的!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匪夷所思的奇毒怪症,“缠魂”便是其中之一!记载语焉不详,只提及中毒者后期心神涣散,瞳现异芒,体散异香,如魂被缠,故名“缠魂”,但配方、解法皆无,只当是荒诞传说记载!
难道……那不是传说?!
苏婉清的症状类似“缠魂”?脉象不附,香气无迹……唯有瞳孔涣散时似有蓝芒一现?
冷香!王妃给的香囊那冰冷的异香!
难道那冷香,就是“缠魂”的一部分?或者就是“缠魂”本身?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巨浪般将她淹没。她拿着医案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如果真是“缠魂”,那下毒者手段何等可怕!连记录医案的大夫都只能疑为臆测,至死未能确诊!
而王妃……她拥有那冷香!她知道这香的作用吗?她赠予自己,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想将同样的命运加诸她身?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在她脑中炸开。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轻微的、像是瓦片松动的声响从屋顶传来!
沈青禾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将医案塞入怀中,整个人缩进床角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胸膛。
有人!屋顶上有人!
是那个夜半叩窗的窥视者?他一直潜伏在屋顶?他看到了吗?看到她在看医案?看到了她发现了“缠魂”的秘密?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以为自己摸黑行动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对方竟能如此无声无息地伏在屋顶!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顶再无动静。只有雨声依旧。
但她知道,他一定还在。或者,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悄然离去。
她像一个被钉在阴影里的囚徒,一动不动,直到四肢麻木,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
雨停了。黎明将至。
怀中的医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
秘密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而窥视者,可能也知道了她知道。
“木头”的伪装,出现了第一道致命的裂缝。
而这道裂缝,会将她引向何方?
(第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