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之中,烛火将吕布和贾诩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仿佛两个正在密谋搅动天下的幽灵。
贾诩放下酒樽,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邃,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未发生过。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人心的力量:
“温侯既坦诚相待,诩便直言。温侯之志,若仅止于割据一方,拥兵自守,则眼下依附董卓,虽受猜忌,却也可暂保平安,伺机而动。然观温侯方才之言,志恐不止于此。”他微微停顿,观察着吕布的反应。
吕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仰他人鼻息?董卓暴虐,必不长久。关东诸侯,各怀异心。此正是英雄并起之时。布虽不才,亦欲在这乱世之中,争得一席之地,乃至……问鼎天下!”最后四字,他压低了声音,却重如千钧。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如此,诩明白了。”他并未对吕布的“野心”表示惊讶或质疑,反而像是确认了某种猜测。
“至于眼前董卓之局,”贾诩继续第二个问题,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硬碰硬,绝非上策。温侯虽勇,并州军虽精,然董卓势大,西凉军众多,且占据大义名分(挟天子)。公然反叛,胜算渺茫,即便侥幸成功,亦必元气大伤,为关东诸侯所乘。”
吕布点头,这正是他所虑:“先生有何高见?”
贾诩微微眯起眼睛,那眼神像极了窥伺时机的毒蛇:“欲除董卓,不能由温侯亲自下手,至少,不能是第一个下手。需借力打力,驱虎吞狼,方可坐收渔利。”
“哦?如何借力?驱哪只虎?吞哪只狼?”吕布身体前倾,兴趣大增。
“虎,自然是董卓及其麾下那些骄横难制的西凉诸将。”贾诩淡淡道,“狼,则是那些对董卓早已不满,却又无力反抗的公卿大臣,以及……宫中那位日渐年长,却形同傀儡的天子。”
他轻轻蘸了杯中残酒,在案几上划了一条线:“董卓之暴,已失朝臣之心,更失天下民心。然其手握强兵,众人敢怒不敢言。此时,若有一股力量,能巧妙引导这种怨愤,并提供一个……看似可行的机会……”
吕布立刻反应过来:“先生是说,王允等人?”
贾诩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王司徒,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清流领袖,其对董卓之恨,入骨三分。且其人身处中枢,接近天子,正是最好的人选。温侯可知,为何董卓迁都后,看似权重,实则危机暗藏?”
“请先生指教。”
“因其自绝于外。”贾诩冷然道,“迁都长安,看似稳妥,实则放弃了雒阳四通八达之地利,将自己关在了关中一隅。关东诸侯虽散,然其势已成。董卓坐守长安,外失诸侯之望,内积公卿之怨,犹如抱薪坐于火堆之旁。只需一点火星……”
“而王允,就想做这点火星?”吕布接口道。
“或许他已有此心,只是缺乏一把足够锋利,且能让他觉得可以控制的刀。”贾诩的目光落在吕布身上,“温侯如今声威赫赫,又非董卓嫡系,正是他眼中最合适的那把刀。诩所料不差,近日,王司徒或许便会设法接触温侯。”
吕布回想起李肃之前关于王允私下入宫的汇报,心中凛然,贾诩的判断与历史走向和现有情报完全吻合。
“那先生之意,是让我与王允合作?”
“非是合作,是利用。”贾诩纠正道,“王允欲利用温侯除董,事成之后,以其士族心态,未必容得下温侯这等手握重兵的边地将领。温侯亦可利用其计划,顺势而为。关键在于,何时动手,如何动手,以及动手之后,如何应对。”
贾诩压低了声音:“董卓若死,其麾下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辈,群龙无首,必心生恐惧。彼等手握重兵,驻扎在外,若觉朝廷不容,必铤而走险,反扑长安。届时,王允等公卿,手无寸铁,如何抵挡?这便是最大的危机,也是最大的……机会。”
吕布目光大亮:“先生是说,待他们两败俱伤?”
“正是。”贾诩点头,“温侯需示敌以弱,假意与王允合作,促成其计。但在动手时机上,需有所选择。最好能诱导王允,使其计划提前发动,而西凉诸将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董卓死,温侯可暂据长安,拥戴天子,获取大义名分。然后……”
贾诩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立刻以雷霆手段,控制皇宫、府库及长安要隘。同时,对城外西凉军,不宜强硬剿灭,反而应遣能言善辩之人,速往安抚,宣称只诛首恶董卓,余者不问,甚至许以高官厚禄,分化拉拢。李傕郭汜之辈,勇而无谋,见有生路,未必会立刻拼命。只要稳住一时,温侯便可争取时间,整合并州军、徐荣部乃至部分愿意归附的西凉军,巩固势力,静观其变。待李傕等人内部生乱,或外部诸侯有变,再相机行事。”
这一套计划,环环相扣,既利用了王允的阴谋,又考虑了董卓死后的混乱局面,将危机转化为机遇,阴狠毒辣却又极具可操作性,深深体现了贾诩的风格。
吕布听得心潮澎湃,又脊背发凉。毒士之谋,果然名不虚传。有贾诩此策,眼前迷雾豁然开朗。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先生一言,茅塞顿开!布,必依先生之策而行!日后诸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贾诩微微欠身:“既已效力,自当尽心。然眼下,诩仍需暂回牛辅营中,以免引人怀疑。温侯有何指令,可通过今日引路之人传递。至于家眷……”他提到家人,语气波澜不惊,“便暂且叨扰温侯了。”
这是明确的表态,也是最后的试探。
吕布立刻道:“先生放心!布必以师礼待先生家人,绝无怠慢!待大事稍定,必让先生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贾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送走贾诩,吕布独自站在室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贾诩的计策为他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路径,但执行起来,依旧步步惊心。
他需要更谨慎地观察王允的动向,更需要抓紧时间,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力量,尤其是……要确保在关键时刻,徐荣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窗外,夜色更深了。长安城的寂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因为贾诩的入局,而变得更加湍急莫测。